石勇
2013年,中國社會已嗅到了“改變”的氣息。但17世紀英國政治哲學家霍布斯所描述的那種“自然狀態”,在某種意義上,似乎仍然站在一個遙遠的地方,詭異地招手。
關于要“改變”的東西,可以列出一個清單,人們都耳熟能詳:腐敗、濫權、階層固化、貧富懸殊、道德淪喪、誠信缺失、社會沖突、環境污染、食品安全、經濟結構畸形……這一清單還可以列下去。
這顯然是整個社會生態系統在惡化。它們并不是孤立地起作用,病毒已經傳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擴散。
也許,既要考慮“殺毒”,也要考慮在某些方面“重裝系統”了。因為這些問題,一方面可以說是作為根源、邏輯原點的體制帶來的,但另一方面,也是“社會”的各個子系統、結構之間不匹配,甚至存在結構性沖突一直得不到消除帶來的。
社會潰敗和社會沖突,比如道德淪喪,群體事件是宏觀方面的社會生態系統惡化。微觀方面,個體傾向于做出極端行為,比如沖到學校砍學生—而即使所做出的行為,就個體眼前來說是理性的,但對于社會來說卻是非理性的選擇。
比如一個可以很好地搞科研的博士,選擇了去中學教書,導師對此相當無奈。比如,很多人辛辛苦苦開工廠,但發現做不下去,而去選擇炒房。當然,“公務員熱”可能最能反映出一個社會的非理性。
2013年國家公務員考試報名人數接近200萬,比2012年報名考試人數多70萬。高燒不退的“公務員熱”,讓人恍若覺得現在并不是一個市場經濟的現代社會,而是回到了科舉時代。
這是一種集體性選擇的社會行為,意在讓體制豢養的并不只是廣大男女“屌絲”,“高富帥”和“白富美”們也把它作為一種最優選擇,比如就有人開著豪華轎車、穿著名牌服裝去考試—本來這幫人并不需要這樣做。
動機很清楚,在這個博弈格局傾斜的時代,一個人進入體制去分享制度紅利,比在市場上去創造收益,更能做到利益最大化和成本最小化。同時,在社會博弈中,權力是足以壓倒其它牌的“王牌”,因此它也成為安全感和維持博弈優勢地位的一個來源。
和市場經濟發達的歐美國家比一下就很清楚,這很不正常。如果所謂的“精英后備人才”都爭著搶著去本身并不創造財富的體制內呆著,僅僅因為體制可以優先給予自身分配別人從市場上創造來的財富,而創造財富的部門缺乏吸引力,那么,這一局面在邏輯上不可能維持下去,因為一個社會創造財富的潛能將很快耗盡。如果公務員的職位不斷地增加,不斷地給公務員加薪,創造財富的部門更加衰敗,那么,這個時間的來臨將會更快。
就是說,這種集體性選擇,對于一個社會來說,是具有自敗性的。而這也恰恰是整個社會生態系統惡化的一個特征。
2012年21至22日舉行的中央農村工作會議做出的一個判斷很契合現實:“全面建成小康社會進程中最嚴重的制約仍然是城鄉發展和居民收入差距過大。”
“差距”并非簡單的數字對比。背后有著玄機。
把視域移到整個社會的貧富懸殊、階層固化、社會沖突,可以看到兩點:其一,制度在設計用來分配權利和機會時,在不同的人那兒并不平等;其二,作為游戲規則,某些制度不符合現實的博弈要求,而又不修改—比如土地制度就和市場要求不合,所以,農民并不能按市場價,對土地想賣就賣。
用社會學結構功能學派的說法,社會生態系統惡化首先是一種“結構性沖突”。貧富懸殊,對于社會來說是一種“負功能”,釋放的是“負能量”。
一個“社會”是一大幫人生活在一起,但和動物世界不同,它并不是人的簡單疊加,而是由人、組織、制度、觀念、物質資源等復雜地構成的。它大致可以分為多個大的子系統:政治、社會、經濟、文化等。而承擔社會整合的,則是制度、人心、觀念等。
社會是一個復雜的結構,由一個一個的子系統和小的結構構成,就是說,它們是連在一起的,你干這個,我干那個,你出了事,我也跟著倒霉。而如果連的方式不對,我要你這樣連,你不干,那么,也會出問題。連在一起就是“結構性關系”,而干什么,就是一個結構承擔什么樣的“功能”。
比如,政治這一子系統的功能是什么?很清楚,提供一個穩定的秩序,保障公民的權利,承擔提供公共產品的責任,維護社會的公平正義,等等。
這一功能要得到發揮,至少要滿足兩個“結構性要求”。其一是在制度設計上,符合憲法等表達的理念,和公民的權利訴求匹配,比如按照民主政治的游戲規則讓公民參與,從而構成一種系統內的自我約束,其表現就是權利對權力的約束;其二,是對應其它子系統的結構性要求,比如和市場經濟契合,權力不干預市場。當然,還有其它結構性要求,比如能夠敏感地對收入差距拉大做出反應。
很顯然,這些結構性要求只要不滿足其中的一個,就會有“負功能”,如果不滿足的更多,那“負功能”就更多,政治體制改革就更為緊迫。就世界范圍而言,一般是“市場經濟+民主政治+中產階級社會”的組合,一個社會才可能穩定有序,富足繁榮。而像拉美的那種 “市場經濟+獨裁政治+貧富懸殊的社會”的組合,則是一種畸形的組合,足以為中國鏡鑒。
還可以列舉一下今天中國社會比較嚴重的結構性不匹配和沖突。
經濟方面。房地產一枝獨秀,綁架中國經濟,而國企則依賴權力庇護攫取壟斷利潤,民企空間被壓縮,經濟結構被官商利益扭曲。現有的經濟結構對于維持未來穩定增長,甚至僅僅是解決越來越多的大學生就業,功能很弱。
社會階層結構方面。本來就弱小的中產階層在畸形的經濟結構和錢越來越不值錢的雙重打擊下“下流化”,掌握龐大資源和財富的權貴富人與基數最大的底層構成兩極。這意味著,中產階層遠未具有結構性地穩定一個社會的功能。
文化結構上。人們的認同被戶籍、貧富等損害,文化所承擔的社會團結、把一堆堆社會原子進行整合的功能越來越弱,孕育著社會沖突。而道德觀念,也因為受到政治、社會等的結構性沖擊,無法有效地建構一個心靈秩序,提供一個社會的基本行為指南。
值得一提的是,這些結構性不匹配和沖突的后果,既是它們不匹配別人,同時也是別人不匹配它們造成的。一個社會,其結構之間匹配的要求是一種“相互要求”。
像政治結構和文化結構就是這樣:政治要有道德,即為文化生產一種道德資源,要不然大家就跟著貪官學壞;文化也要為政治生產一種理念,比如:官員財產不公開,這類事情是做得不對的。
正如個人不能單打獨斗一樣,社會這一系統中的各個子系統、結構也不能單打獨斗。不和別人合作,缺乏一個“情感支持系統”,一個人往往做不了什么事,受到心理打擊也受不了。社會也是如此。如果因為結構性沖突引起生態惡化,那么,各個子系統、結構其實都是脆弱的,會具有一種結構性的不安全。
這種不安全感漂浮在社會表層,早已通過富人移民、某些官員做“裸官”、精英害怕“民粹”而窮人仇富等表現出來了。這正是精神分析學家弗蘭克爾所描述的:心理事件,是社會事件的心理層面。而人的心理結構的被破壞,起到的恰是加劇社會生態系統惡化的功能。
中國的改革同時有兩個意思:一是改革不符合市場經濟、公民權利訴求、現代文明理念、社會發展要求的舊體制,重新調整國家和社會、政府和公民的關系;二是消除因為改革不到位或異化而出現的問題。
由于無論是老問題,還是新問題,在發生邏輯上,已經是同一類問題,這兩個意思,其實就是同一個意思。
已經有很多改革或說是“重建”的方案來應對中國社會的問題。比如,我們一直在強調政治體制改革,在搞社會改革,在說進行道德重建,在說要打造文化軟實力。但這些方案,或是舉步維艱,或是沒有多少明顯效果。問題依舊,有些還惡化了。
這不是說局部性解決有錯,而是在政治改革艱難推進的情況下,一個改革如果缺乏別的改革的配套,其能做到多少是有疑問的。畢竟,結構之間存在著相互“型構”,經濟是這種樣子,社會就是那種樣子,政治是這種樣子,經濟也就可能是那種樣子。
比如,社會再怎么改革,如果不改變國家和社會的關系,讓行政權力不控制社會組織,社會改革還是跛足的,就像過去的經濟改革一樣。進行社會改革,本身就意味著要進行政治改革,反過來也如此。
這需要一個新的、具有大“社會”變革的思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