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
親戚打電話給我說了件挺有意思的事。
事情是這樣的:絕大多數村民,想修一條連通公路主干道的馬路,很短,也就一公里,一直通到寨子里。他們一方面爭取到了政府投錢支持,另一方面集資,出工出力。而修路所經過的田地,需要一些人家作出犧牲。
一開始,大家都同意,于是開干。但沒想到,還沒干幾天,其中要犧牲一畝多水田的一戶人家不干了,便阻止大家,導致工程擱淺。
但多數人不甘心,于是,召集除了這家人之外的所有人家商量,最后得出的共識是:路還是要修,繞過那戶人家的水田。路修好后,不允許他家的人走;或者,走了,每次都要交錢,用來補償大家修路的成本,直到算下來,夠了他家修這條路應該分攤的成本為止。
親戚覺得這個事情好像不是完全對勁,問我:這么做妥當嗎?大家有沒有權利不讓他家的人走這條道?
不懂任何“政治理論”的親戚,明顯沒有意識到,他問的這個問題,其實就是對“政治義務”最直覺性的理解。
一般而言,如果我們認為,政治要講點道德,而不是暴力恐嚇,那么,在國家(或政府)要求我們服從時,我們好像可以弱弱地問一下:有什么權利要求我服從呢?因為我是它的一分子?是我同意過要服從?是它給過我好處?或者我天生就應該服從它?還是我不服從它我就對不起誰?
這些反問,對應政治哲學家們關于政治義務的這些理論:團體成員理論、同意學說、感恩學說、自然責任理論、公平原則。親戚的問題,村民們商量的結果,運用的就是“公平原則”。
這個理論是由英國法理學家哈特首先提出來的,但留有漏洞。美國政治哲學家羅爾斯于是修補了一下,推出它的升級版。
這個版本是這樣表述的:“如果一群人根據一些規則從事一項正義而互利的合作事業,并因此而以種種對于產生所有人的利益來說是必要的方式限制了自己的自由,那么那些服從了這些限制的人就有權利要求那些從他們的服從中受益的人做出同樣的服從。”
如果把“自由”換成“成本”,那么,在村民修路這件事上,他們似乎有權利要那戶人家給錢,不給就不允許走。
但仍然有問題。我問親戚:新修的這條路,是否破壞了原來大家走的那條路?
他回答說:破壞了。
我說那就不能這樣干了。表面上看,這家人不為修這條路分攤任何成本,大家修好了他也去走,有占便宜之嫌,這不公平。但問題是,破壞了原來的那條路,他走哪里?誰來補償他,來給他一個公平?
親戚說:哦,但如果沒有破壞原來那條路呢?
我回答說:那他家走對別人就是不公平的。
看上去好像是沒有問題的。但有一個地方太容易誤解了:在村里修路,和在村里凈化空氣不一樣,根本不能說,全村除了一戶人家不參與投入成本凈化空氣,于是大家便不要他家呼吸,或叫他家掏錢。因為他家根本不可能不呼吸,大家掏錢凈化空氣的益處,他家是無法拒絕的。
就是說,路是“集體物品”,可以把那些不肯掏錢的人排除在受益者之外;但空氣是“公共產品”,無法排除,你只能讓別人“搭便車”。除非,整個寨子弄成了一個政治共同體,強制大家交錢來干。
這個事情很深刻地說明:村民想的某些事情,不一定能夠避免邏輯上的問題,但他們的思考和做法,依賴于道德直覺,這正是政治、法律不能背離的東西。誰還能說中國老百姓對好的政治和法律缺乏理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