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墨

6月19日至21日,越南國家主席張晉創對中國進行國事訪問,這是他2011年就任越南國家主席以來首次訪華。在與中國國務院總理李克強的會談中,張晉創表示“愿本著同志加兄弟的精神,增進政治互信”。中越關系正常化以來,在越南共產黨總書記、國家主席和總理組成的“三駕馬車”權力格局中,并不是每位越南國家領導人都以“同志加兄弟”形容越中兩國關系。這種微妙的差異體現了越南政治精英在對華態度上的溫差。在沒有“領導核心”的越南高層權力體系中,這種溫差不同程度地體現在對華外交上。
美國學者亞歷山大·武溫(Alexander L. Vuving)認為,后冷戰時代越南的對華政策并非由單一戰略主導,而是不同戰略之間的競爭和妥協的結果,“這種局面是越南統治集團內部政治競爭使然,而不是統一的領導層在戰略上的深思熟慮”。由于歷史和現實的原因,在中國與周邊國家的關系中,中越關系最為復雜、微妙。越南1986年革新開放以來高層權力格局的演變,是造成中越關系復雜、微妙的一個重要原因。越南革新開放進程的深化,也給中越外交互動模式提出了新的挑戰。
中國長期以來都是越南強大的北方鄰國,歷史上兩國無論是敵是友或非敵非友,巨大的實力差距一直是常態,這也是至今仍然影響越南對華外交的大背景。美國弗吉尼亞大學教授布蘭特利·沃馬克(Brantly Womack)根據中越關系的這一特征,總結出“非對稱性政治”理論。沃馬克認為,中國與越南之間巨大的實力差距造就了一種“非對稱性結構”,這種結構在每個歷史時段塑造和影響兩國關系。他甚至認為中越關系不是“一對關系”,而是“兩對關系”,即中國對越南的關系和越南對中國的關系,因為這兩對關系的運作邏輯完全不同。
在沃馬克看來,這種由于地緣和歷史因素造成的“非對稱性”的影響是根深蒂固的,以至于往往不被人們所意識到。沃馬克認為,這種特征往往導致越南對中國的行為過度敏感,而中國則對其政策給越南造成的影響不那么敏感,“對越南來說,中國一直是重要的現實存在,而越南對中國來說則不是,所以越南對中越關系帶來的危險和機會都更加敏感”。2008年中國網絡論壇上曾流傳一個所謂中國對越南的“入侵計劃”,并列出了軍力部署、軍事調動、打擊方案等細節。雖然從常識上看,中國對越南發動大規模軍事打擊不可想象,但這個網絡論壇上的消息還是引起了越南外交和軍事高層的警覺,越南外交部甚至還正式向中國提出抗議。
歷史地看,中越關系的“非對稱性”塑造了越南在應對中國時“對抗與尊重并存”的模式。在面臨安全威脅時,越南往往選擇對抗,但同時又表現出對中國這個強大近鄰的尊重,以免遭受更大的威脅。武溫以中國明朝征討“黎利作亂”事件為例,認為“軍事上對抗、外交上尊重”是越南處理與中國關系時的突出特征。“黎利率領的越南軍隊在已經擊潰明朝軍隊的情況下,沒有選擇報復敵軍,而是向他們提供糧草,使他們得以順利返回中國。”越南“對抗與尊重并存”模式的現實版,則是越南在對美與對華關系上走“外交鋼絲”。一方面,越南希望引入美國勢力以彌補自身實力的弱勢,另一方面也謹慎地不因此而引起中國的反彈。
雖然中國和越南近年來因南海問題摩擦不斷,但兩國關系總體上進入了平穩發展軌道。沃馬克將目前的中越關系稱為“成熟的不對稱”,雙方對對方的行為都有了一定程度的預期。不過,沃馬克在接受《南風窗》采訪時也指出:“全球化改變的是‘不對稱關系的內容而非本質,‘不對稱性是中越關系的永恒特征,中國和越南都融入了國際體系,這既會給兩國關系帶來機會,同時也會造成脆弱性。”“實力上的落差會導致強勢方與弱勢方在利益和認知上的系統性差異。”
胡志明去世后,越南逐漸形成了越共總書記、國家主席、政府總理“三駕馬車”高層權力格局。1986年革新開放后,這種權力格局得到強化。這種沒有領導核心的權力格局,是越南對華外交戰略表現出分歧一面的制度性因素。武溫在接受《南風窗》采訪時說:“后冷戰時代越南政治的特點就是國家戰略的‘二元特征,要理解中越關系的復雜性,必須注意到越南統治精英之間在外交戰略上的內部分歧。”在他看來,“保守派”更加注重越南發展的社會主義方向,主張與中國接近,而“改革派”更加重視融入西方主導的國際經濟體系,傾向于與歐美以及東亞發達國家發展關系。
把越南領導層劃分為“保守派”和“改革派”或許過于簡單,但也基本上反映了中越關系正常化以來越南對華外交的總體特征。事實上,越南對華外交的確形成了看似“矛盾”的局面:一方面,兩國執政黨、政府以及軍方之間交流的制度化程度遠比中國與其他周邊國家成熟;另一方面,越南通過與其他大國發展關系“制衡”中國的意愿,也是中國周邊國家中較為突出的。武溫認為,在戰略層面,越南外交由核心領導圈控制,但這些高層決策者代表了不同的戰略思路,越南的對華外交表現出的“不協調”多于“協調”。這種局面的形成,與越南領導層內部在對華外交上的不同取向不無關系。
黨際交流在中越關系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1990年越共總書記阮文靈訪問成都,與時任中共總書記江澤民會談,打開了中越關系正常化之門。1999年2月,越共總書記黎可漂訪華期間,中越雙方確立了“長期穩定、面向未來、睦鄰友好、全面合作”的“16字方針”。正是在黎可漂的倡議下,中國與越南在2000年建立了關于社會主義理論、治黨治國等意識形態領域的磋商機制。農德孟就任越共總書記的10年期間,在與中國領導人會談時,多次以“同志加兄弟”形容中越關系。在農德孟任期內,中越關系從戰略伙伴關系提升為全面戰略伙伴關系。在中越兩軍交流方面,繼2005年啟動中越軍方年度防務安全磋商后,2010年這一機制升級為戰略防務安全對話。
越共前總書記黎可漂曾公開表示把中國作為越南革新開放的榜樣,但被譽為越南革新開放設計師的前總理武文杰在發展理念上表現出明顯的不同。武文杰效仿的對象是日本和韓國,希望通過建立韓日那樣的大型企業集體把越南經濟帶向國際市場。現任總理阮晉勇對越南造船工業集團這樣的大型國企寄予厚望,也是出于同樣的發展理念。武溫認為,改革派不像保守派那樣在乎意識形態,既然中國經濟發展也學習韓國和日本,那么越南為何不直接學習后者呢?發展理念上的差異也會體現在對華態度上。
1986年實施革新開放以來,越南的政治、經濟和外交都發生了深刻的變化。越南外交變化的一個突出特點是意識形態色彩逐漸淡化。1988年越共政治局會議頒布“13號決議”,主張調整與中國、美國以及東盟的關系。1992年越共“七大”三次會議上,首次提出“多樣化、全方位”的外交方針。但這次會議依然把中國、古巴、朝鮮等社會主義國家當作越南最親密的伙伴,東歐前社會主義國家處于第二梯隊,其次是東南亞其他國家,美國仍然屬于“敵對國家”。2001年越共“九大”提出“大國優先、鄰國優先、傳統友好國家優先”的外交方針。2003年越共九屆八次會議是越南外交戰略的轉折點,在這次會議上通過的《新形勢下國防戰略決議》,首次不再以意識形態作為界定敵友的標準。
越南自身國際定位的變化,是越南外交變化的另一個特點。2001年越共“九大”提出“越南愿成為世界各國的朋友和信任伙伴”。2006年越共“十大”上,這一表述變為“越南是世界各國的朋友和信任伙伴”。2011年越共“十一大”上,上述表述中加入了“國際社會中負責任成員”。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越共“十一大”的外交方針中,把此前的“融入國際經濟”改為“融入國際”,明確表示越南不僅僅局限在經濟領域的融入,而是包括政治、經濟、國防、安全、社會等各個領域的融入。此外,這次會議上,越南首次把“國家利益”正式寫入黨的文件。越共總書記阮富仲在會上說,國家利益必須是最優先的考慮,獨立自主一定要與融入國際相結合。
越共“十一大”上,越南國會代表以多數票贊成通過了一項決議,取消了“國有經濟部門在國家經濟中扮演關鍵角色以及國家擁有主要生產資料”的表述。這被外界解讀為越南在為加入“跨太平洋戰略伙伴協議”(TPP)做鋪墊,因為TPP談判中有限制性的“國有企業條款”。越南國立大學學者黎洪協在接受《南風窗》采訪時表示,越南加入TPP的決定,是越美關系成熟的標志,證明了越南強化對美關系的意愿,這不僅有經濟利益考慮,也有戰略方面的考慮。此外,力推加入TPP,也體現了越南國內不同政治勢力之間的博弈。越南國內的“改革派”,一直希望通過對外開放掃除國內經濟結構調整的阻力。
越南革新開放的深化,不可避免地會影響越南的對華外交。雖然中國與越南基于意識形態和政治制度的合作在兩國關系發展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但這類合作渠道的分量很可能會逐漸降低。在越南對中國的認知中,“友好鄰邦”的色彩已經虛化,取而代之的是基于務實態度的“合作伙伴”。沃馬克認為,把雙邊關系放在開放的政策背景下,對中越兩國來說都很重要,“革新開放幫助越南在對華政策上走出了敵友的‘二元認知,加入東盟使越南在處理對華關系時更加自信,也更加不容易被孤立”。
隨著經濟的發展、社會的開放以及互聯網技術的普及,越南民間組織日漸活躍。盡管越南政府依然嚴控民間組織的活動,但市民社會已經初具雛形,并表現出越來越強烈的影響政府決策的意愿。值得注意的是,中國因素被有些人看成越南市民社會成長的一個外部誘因。因為從近年來民間組織活動的主要針對對象來看,一個是指向越南政府,另一個則是指向中國,或者兩者兼而有之。
越南對中越間貿易逆差一直頗有微詞,2009年中國公司投資15億美元開發越南鋁礦,卻引發了越南民間包括環保主義者、知識分子、國會代表以及普通民眾在內的抗議。這起抗議甚至被西方學者認為是越南市民社會崛起的一個標志性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