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旭暉

美國要求港府對“竊密俠客”愛德華·斯諾登(Edward Snowden)發出臨時拘捕令后,斯諾登“及時”搭乘俄羅斯航班離開香港,而香港方面在斯諾登離開中國領空后才宣布消息,不少評論擔心會影響中美關系,又或招致美國對香港報復。筆者則相對樂觀:這樣的結局,對香港、北京都算理想。斯諾登選擇從夏威夷到香港爆料,本身即是對香港言論自由與法治透明度的一種期許,他的自愿離開也是在中美關系回暖背景下的一種折中安排。
曾在伊拉克戰場服役的斯諾登五六年前就想爆料,當時他還在中情局瑞士站。6月上旬他在香港一家酒店向英國《衛報》捅出美國國安局“棱鏡”(prism)項目時,身份已不是情報人員,而是作為博斯公司雇員擔任美國國安局的技術承包人。斯諾登目前說出的最重要情報,都是關于在小布什任內得到批準、在奧巴馬任內規模急速膨脹的“棱鏡”監控計劃。
“棱鏡”計劃自2007年實施以來從未公開,它的曝光,牽出了美國廣泛的對外間諜活動。斯諾登從前的情報工作對象是中國,據他所云,美方刺探目標就涉及清華大學、香港中文大學、中國移動等等。但對外間諜活動在各國可謂常態,美國民眾對本國公民隱私被侵犯的擔心,不可能同等推及他國,尤其是美國重點防范的伊朗、中國等國。
而且,根據1978年頒布的《外國情報監聽法案》,美國國安部門在取得司法部轄下“外國情報監聽法院”授權(該院法官全由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任命,累計批準了數千次情報機關的申請,僅拒11次)后,即可與電信公司合作,獲取非美國人的電子信息。而搜集美國人的電話記錄,則僅限于通話次數、時長、時間等,并不包括通話內容。根據美國最高法院的相關解釋,電話記錄并不屬于隱私,不適用美國憲法第四修正案。所以,如果不考慮“棱鏡”被濫用的可能性,它在美國國內就是一個“合法”項目。
“合法”不等于合理,白宮須詳細說明“棱鏡”項目確曾阻止“數十起”恐怖襲擊發生,而這要冒具體監控手段被恐怖分子獲悉的風險。所以,有不少媒體嘲諷“棱鏡”反恐有如大海撈針。
然而,斯諾登抓住監控網絡信息難以區分內容和形式這一點,占據了一塊道德高地。他根據一份情報商的宣傳PPT,揭露“棱鏡”中所謂服務器后門式的網絡監控模式,并指認微軟、蘋果、Yahoo、Google、Facebook等9家互聯網公司牽涉其中。據說,現在美國所有情報的來源,有1/7都是通過該渠道。事后,Facebook等少數公司承認“有限度”參與“棱鏡”,有的則否認允許政府直接進入公司服務器,不過似乎越描越黑。近年不少用家早已不時警告,Google Chrome、Facebook等的隱私政策頗成問題,設計似是為了追蹤用家,多于方便用家。
此外,斯諾登還披露了2009年倫敦G20峰會的竊聽門文件,引起歐洲人側目。所以,對于中國和香港特區政府來說,如何對待在全球享有廣泛民望但又觸犯美國法律的斯諾登,需要仔細拿捏尺度。
美國聯邦檢控官于6月14日提起針對斯諾登的3項指控,即“盜竊政府財產”、“偷竊機密國防資料”和“蓄意向未經授權之人透露機密資料”,后兩宗罪屬《反間諜法》項下。根據美港間引渡條約,政治犯不被引渡。為免增引渡難度,美方未對斯諾登控以叛國罪。這種降調處理,也帶來了香港方面應對美國引渡要求的緊迫性。
香港本地有評論相信,明顯非法使用計算機的斯諾登理應被引渡回國。而相反意見認為,由于《港美引渡協議》列明,在國家層面,涉及國防外交須由北京處理,在不涉國家層面,港美雙方亦無須引渡政治犯或涉及重大公眾利益者,故港府為慎重起見,不宜倉促答應美國要求。
我們先設想:假如斯諾登繼續在香港,特區會如何處理?根據《港美引渡協議》,美國要求特區政府發出拘捕令,啟動引渡程序,首先要經外交渠道傳到行政長官,但行政長官并非必須配合美國:假如他判斷“關乎該有關的人的移交令,并不能根據本條例的條文合法地作出或事實上不會作出”,就可以拒絕。
假如發出臨時拘捕令,行政長官事后也可以根據同樣理由,予以撤銷;當事人即使被拘捕了,也會獲釋。2007~2008年,華府要求港府引渡一名伊朗人,指稱他是軍火商,最初港府也發出臨時拘捕令,但在聽證前夕,卻取消拘捕令、將其釋放離港。具體原因,不得而知。
斯諾登離開香港前,《環球時報》不時發表社論,“提醒”特區政府“不要與民意為敵”、“沒責任配合美國滅火”。假如斯諾登在港被捕,雖然不代表引渡成功,但不少民族主義者還是會演繹為在配合美國,而且行政長官若沒有在第一道關卡拒絕美國,客觀上,還是有了表態。
假如不拘捕斯諾登,美國政府縱然不可能輕言“報復”,港府也難免要有一番解釋—若明言案件涉及政治,美方會視為挑釁;若說涉及國防外交,北京卻未作相關表態,港方也難以自圓其說—又是新的兩難。斯諾登以自由身離港,香港政府能避開上述“三難”局面,這自然是最好的結局。
對于不久前才提出要與美國建立“新型大國關系”的中國政府來說,倘要影響引渡結果,會直接面對華府和中國國內輿論的雙重壓力,不如讓當事人自愿離港,去一個在斯諾登粉絲看來更保險的國家,無論是俄羅斯、冰島、古巴、委內瑞拉還是已將阿桑奇匿藏在其駐英使館內將近一年的南美小國厄瓜多爾,盡管厄瓜多爾與美國也簽有引渡協議。
斯諾登避居香港一個多月,其爆料在客觀上幫助中國在有關網絡黑客問題上回擊了美國的指責。假如斯諾登叛變并非美國的苦肉計,這是奧巴馬連任以來面對的最大危機。美國左翼會攻擊他繼承小布什的侵犯人權路線,質疑其競選承諾;右翼會批評他虛偽,表面上刪減國防經費,暗中卻做得比小布什更徹底。或許斯諾登還有更猛的料沒有爆出,故奧巴馬希望的不單是成功引渡,還要是盡快引渡,為此正對俄羅斯等容留國威逼利誘。
斯諾登在港期間曾對媒體聲稱,“美國是一個值得為它去死的國家。”但這并不妨礙北京利用此一事件,在美國疲于奔命、美國網絡公司要暫避風頭不敢太配合政府時,集中資源搶奪國際網絡協議主導地位,乃至協助中國公司和美國公司爭奪國際網絡市場。這樣一來,中國雖未能和美國并駕齊驅,卻可望打擊美國在網絡空間的勢力。
事實上,美國公司充當華府“馬前卒”已有時日。早在今年3月,美國權威期刊《外交政策》就發表了一篇由資深傳媒人Marc Ambinder撰寫、引述不記名情報官員爆料的文章,首次勾畫了美國針對中國的網戰大綱,其中觸及了美國企業的角色。文中情報人員透露,他們會主動與美國各大通訊企業分享對中國網絡攻擊的詳細計劃,并供應由美情報部門研發的措施和軟件。而自“棱鏡”曝光以來,大型網絡設備提供商美國思科公司也連帶受到懷疑,這顯然有利于中興、華為等中國廠商開拓市場。
如果說中美兩國的網絡安全正進入白熱化階段,那么斯諾登的爆料對美國公司信譽度的打擊或許正是中國網絡設備公司進一步發展的良機。這也算是“叛諜逃港”施加中方抉擇壓力之后的意外之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