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蕙蘭


中產淪為藍領
電影《北京遇上西雅圖》里有個令人唏噓的細節,在國內一號難求的心臟科專家,移民到了美國只能開出租車。其實這不僅僅發生在美國,也是很多國家技術移民的真實寫照。
在宣布砍掉近30萬積壓的技術移民申請之前,加拿大移民部長康尼對媒體講過一個故事,他在阿爾伯特省遇到的一對夫妻來自哥倫比亞,兩人都是牙醫,他們在加拿大做大廈門衛及管理員的工作。很多人都聽過這樣令人傷心的故事,不少加拿大的出租車司機移民前是工程師或醫生。
康尼的故事同樣也發生在中國的技術移民身上。多倫多大學社會學系教授Janet Salaff和她的中國助手許麗平曾在2000年初做過一個針對中國技術移民的課題研究,采訪了100位在加拿大生活的中國技術移民,其中大部分在國內是工程師或醫生,他們幾乎都面臨人力資源貶值的窘境。
中國的技術移民大都正值壯年,擁有良好的職業和教育背景。根據統計數據,在2010年10月1日至2012年12月31日期間,共有2841名來自中國內地的準技術移民報名參加了加拿大移民融入計劃,這是一個為來自海外的準技術移民提供信息,幫助他們了解加拿大勞工市場動態的政府項目,其中有2038人報讀了該計劃開辦的迎新工作坊。
從2038名中國內地準技術移民的年齡來看,大部分處在事業黃金年齡。介于21歲至35歲的人數最多,共有1081人,比例為53%;其次為年齡介于36歲至50歲之間的準移民,比例占45%。從學歷背景來看,這2038名技術移民中擁有碩士學位的人數最多,共有964人,比例為49%;擁有學士學位的比例為29%,擁有博士學位的比例為9%。
但是,專業背景和年富力強為何沒能成為成功就業的保證?
從Janet Salaff和許麗平的研究結果來看,大部分人是倒在了外國專業人才的認證上。在加拿大,所有需要大學以上學歷的專業,都有自己的協會和其制定的一套認證監管制度,對外國證書幾乎一概不認。經濟收入和社會地位越高的專業,認證制度越復雜嚴格。
以工程師為例,2000年,1.5萬人入境時申報在加拿大準備從事的職業是工程師,加拿大工程師協會(CCPE)估計同一年從加拿大大學畢業并獲取工程師資格的人數只有1萬人左右。可以看出加拿大非常依賴“進口”工程師。
在所有外來工程師中,中國工程師的“產量”很大。
Janet Salaff采訪的50對中國移民夫婦中,丈夫是工程師的就有41位,全部有5年以上工作經驗,但其中只有2位拿到加拿大工程師牌照。
不在加拿大本地接受工程師教育和培訓的移民要通過工程師協會認證,必須經過三個主要考察項目。一是提交工程師學歷、成績單和文憑,如果審核不合格,就要在加拿大學校重讀部分課程。二是具備3-4年工程師工作經歷,其中至少一年在加拿大公司實習,這家公司必須雇有兩名以上工程師協會認可的工程師。移民在滿足前兩個條件后,才有資格參加專業考試。通過考試的佼佼者可以成為注冊工程師。
但加拿大公司在請人時需要有本地工作經驗,很少會雇傭新移民,因此移民很難獲得一年的加拿大實習經驗。資深精英只能從繪圖員之類的輔助工作做起,極少數會被拔擢為工程師。
受訪對象中,最快的一個也用了3年半時間才成為注冊工程師,而大部分人在這個過程中放棄了,有些人干著和持牌工程師差不多的工作,但待遇相去甚遠;也有些人放低身段,以工程師背景去做熟練技工,甚至做更低的初級技工,不知哪天才能回到移民加拿大前所從事的專業工作水平。
工程師可以屈就技術員,移民醫生則更艱難,在加拿大行醫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加拿大對醫護人員需求很大,在今年5月移民局公布的24項職業中,醫護領域就有10項之多。加拿大人口老齡化嚴重,培養醫生過程漫長且昂貴,因此很需要海外醫療人才。但嚴格的本地化過程和官僚的認證制度令移民醫生們無用武之地。
移民拿醫生牌照需要通過醫生評估考試,加拿大不認可移民在中國的教育經歷和工作經驗,因此申請者在通過語言關后,要花2-3年時間全職讀書修專業課,參加三項專業考試,學費、考試費以及全職讀書期間的生活費讓移民很難承受。
除此以外,申請人還要完成12個月的實習。醫學生實習是由加拿大駐診中介負責,原則是先照顧本國醫學生。2002年,496名申請駐診的非加拿大醫科學校畢業生中只有83名獲得機會,概率只有16.7%。在1998年這個數字還不到10%,1999年在15%上下。
即便移民愿意勒緊腰帶讀幾年書,也未必能搶到不足兩成的實習機會,所以很多人不得不放棄。一位北京新生兒護理中心的副主任醫師只能在加拿大診所做翻譯員,業余去敬老院當護理。嚴格的認證制度讓這些名醫連開診所專門為中國移民服務的機會都沒有。
窮太太和富太太
在技術移民群體中,女性的就業下降幅度更大,她們不但要接受專業、學歷得不到認可而導致的人力資源貶值,還要為支持丈夫事業、照顧家庭而犧牲自己的專業。
《金融時報》的專欄作者一多曾撰文描述過技術移民女性的尷尬生存狀況。她把將定居在溫哥華的中國女人們劃分為窮太太和富太太兩大群體。“窮太太大多來源于技術移民,有著高學歷、豐富的工作經驗和不怎么豐厚的物質基礎,一般屬于來了就趕緊提升語言、找工作的人群。富太太則大多是投資移民,學歷未必高但財富很可觀,多數在國內有著自己的家族企業,來了之后學英語就是看看‘西洋景,順便結識些朋友打發時間,主要精力用來買房子置地,為推高當地房價做貢獻。”
窮太太和富太太的交集是在ESL語言學校,這是加拿大政府為移民提供的免費語言培訓服務。ESL語言學校里除了學習英語,更多是幫助新移民在學習中了解當地文化、社會機構、行為規則。兩個群體在那里展示出完全不同的生態。
ESL學校門前停車場內,在教師的專用停車位上停著的都是很簡單的日系小型車或北美非常大眾化的轎車。富太太們的座駕區域則不亞于高端車展,新款、高配的寶馬、奔馳、卡宴、蘭博基尼、路虎。窮太太們以普通車甚至二手車為代步工具。
“一個班如果有超過三個中國移民富太太,那么這個英語班的性質很可能就變成商學院了,成了富太太們交流房地產買賣案例和心得的場所。”富太太們每天必然是駕著豪車來上課,拎著名牌包,衣著時尚光鮮,甚至珠光寶氣,把課堂直接當成了奢侈品的秀場。
她們的張揚很快讓當地教師心理難以平衡:他們是土生土長并接受了良好教育的當地人,但依然只能開著自己非常簡陋的車為衣食奔波,向政府繳納可觀的稅收,然后政府用他們的錢為這些大富大貴的海外移民提供著免費服務。富太太們還成為溫哥華高昂房價的始作俑者,讓這座城市失去了世界宜居城市一度高居榜首的排名。
富太太要面對的是本地人的極端排斥,窮太太們要對抗的則是生活壓力。在Janet Salaff采訪的50對夫婦中,50位妻子的平均受教育水平為13.9年(高中程度為12年,大專為14年),她們中有證券交易所的副總經理、服裝廠廠長、主任醫師、主任麻醉師等。
為了保證丈夫接受英文或專業培訓,以便盡快找到好工作,妻子們迅速進入打工行列,維持基本家庭開支。一位妻子為了支持丈夫考工程師執照,甘愿當制衣工人,她原來是服裝廠副廠長。
50位妻子中有17人在國內從事工程師類別工作,但在加拿大只有2人拿到移民前相當的職位,1人降至技術員,其他14人有的是服裝廠女工,有的做咖啡店店員,也有從事傳銷或保險。
女性技術移民在國內努力學得的專業技能蒙上塵埃,她們與丈夫事業差距越來越大,也與自己本初的人生和目標越來越遠。
人才輸出國的悲哀
縱觀歷史,移民往往為輸入國帶來蓬勃的經濟發展。19世紀50年代到20世紀30年代的經濟大蕭條,數以百萬計的工人從經濟停滯的北歐、東歐及南歐國家涌入美國,1200萬移民在紐約港的艾里斯島登錄接受移民檢查,他們推動了美國作為工業強國的興起。
如果國內失業問題嚴重,出境移民對輸出國而言,因為緩解就業競爭而有積極意義,這是菲律賓政府鼓勵保姆出境的一個原因,另一方面是寄錢回來。同樣的原因下拉美人熱衷向美國移民,就像美劇《魔鬼女傭》里描述的,在美國比佛利富人區工作的保姆大部分來自拉美。
但低技術移民容易沖擊本地的勞動市場,尤其是對本地低技術工人的工資水平產生影響。紐約做過的一份勞動力市場參與程度和收入狀況研究表明,1990年代初男性非裔美國人排名下降,正是移民入境最多時期。非裔美國人在整個勞動市場中最脆弱,受到的影響也最突出。
富國更愿意積極招募高技術人才,不惜搜羅全球,像摘櫻桃一樣把最優秀人才納入囊中。二戰后歐洲最優秀的科學家移民北美,那里工資水平高,研究經費寬裕,設備先進。世界的科研中心也從歐洲轉到美國。
出去的高技術移民是最有創業精神、受教育最高的人群。如果技術在本國不匱乏,像印度大量IT人才出境,因為很多年輕人都有技術所以對本國產業影響不大。但更常見的是,流動使本身缺乏技術的國家雪上加霜。
華盛頓人道問題研究員Khalid Koser在《國際移民》中提到,撒哈拉以南非洲國家的醫療人員移民歐美,2000年起,在英國注冊工作的來自撒哈拉以南非洲國家的護士有16000名,贊比亞獨立以來接受過培訓的醫生中,600人只有50人留在當地行醫。在英國曼徹斯特市工作的馬拉維醫生人數超過馬拉維全國醫生總數。醫療人員移民令窮國嬰兒死亡率患病率超高,對這些國家發展造成負面影響。
20世紀70、80年代,來自亞洲的國際移民增長迅猛,其目的地主要是北美、澳大利亞和海灣國家。2000年,美國的亞洲移民超過700萬,中國每年入境美國的移民在人數上僅次于墨西哥。根據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的估計,澳大利亞亞裔人口超過100萬,占全國人口的5%。
高技術人才的流失將動搖中國的競爭力,本國看不到教育和培訓投資的任何回報,面對櫻桃被摘去后空蕩蕩的果園興嘆。而移居他國的技術人才也未必如意,不得不付出種種融入成本,并且接受自己在異國他鄉降低幾個檔次的社會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