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強
近年來地方民眾就公共事務與政府發生沖突的時候,經常出現一種現象,就是政府限制公民的匿名權。一方面,有關部門不斷出臺法規,在各個方面加速互聯網的全面實名制;另一方面,實名制全面滲入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例如,在這兩周的昆明,實名制甚至發展到購買口罩和復印資料。據聞,當地公務員還被要求上報QQ號和微博賬號。
社會生活全面推行實名制,因為是個漸進過程,人們感受并不強烈,但目標和后果是顯而易見的。昆明實施這種荒唐的實名制,背景是當地民眾反對在昆明附近建設大型石化企業。口罩也好、復印也好、互聯網也好,都是抗議環境問題時經常采用的形式。這種形式并不是昆明人發明的。在幾乎所有的關于環境問題的抗議里,口罩、復印文本和網上的呼吁,已經形成了一種模式。如此一來,從網絡到口罩的實名制要求,就與民眾對知情權、表達權和選擇權的要求直接沖突。隨著此事引起的反彈,昆明市民對環保的訴求,就變成了保護隱私權利和消費自由的訴求。
匿名權與知情權、表達權和選擇權的關系,經常被忽視,或者被誤解。有些地方政府動輒把民眾對知情、表達和選擇權利的要求,作為謠言、誹謗來對待。前些年為此發生過多起“跨省”抓捕網友的事件。我們也常常在微博上看到一些著名人物,堅持為各種實名制叫好。這兩種需要頗有一拍即合之感。對匿名權加以管制的呼聲,竟然成為一個經常被提及討論的話題。這不能不說是一種令人警惕的現象。
我們知道,在互聯網時代,隨著信息流動加速,人們對權利的要求更加明確和直接。昆明市民反對在當地建設大型石化企業,要求地方政府出示環評報告,是一種完全正當的要求,有充足的法律依據。地方政府先是以“保密”為由,拒不公開環評報告,接著又試圖以實名制來壓制這種呼聲,很不明智。這也從反面證明,當前人們對知情權、表達權和選擇權的要求,其存在基礎很大程度上正依賴于匿名權。
但是,匿名權并不是互聯網出現之后才出現的新鮮事物,而是早已有之,甚至可以說,今天的世界文明和政治進步,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匿名權的基礎上。
歷史上有很多著名的相關案例。在美國立憲期間,漢密爾頓、麥迪遜和杰伊三個人,以古羅馬行政官的名字Publius發表了許多關于美國憲法的性質、功能和條款設計的探討,最后集結成著名的《聯邦黨人文集》。這個文獻是今天美國的立國基石之一。到了1958年,美國聯邦最高法院還援引憲法第一修正案,做了保護匿名表達權的判決。到了1995年,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再次在相關裁定中,提到保護少數人的匿名表達,是民主討論能夠健康進行的關鍵。
這些案例,對美國成為一個世界性強國有很大影響。現實生活中,人們的知情權和表達權受到侵犯是屢見不鮮的。口罩、面具和馬甲之類用來保護面孔和身份的事物才應運而生。尊重人們的知情權、表達權,意味著要尊重現實。現實是不完美的。盡管中國的《憲法》和法律對如何保護人們的知情權和表達權有很多規定,但在各種利益的驅使下,一些地方政府常常利用各種理由,限制而非保護這種權利。口罩實名制、復印實名制之類違反法律的做法,就是明證。
中國這一代高級官員,幾乎都經歷過“文革”,很多人有過知青經歷。在他們年輕的時候,很多人受到思想群落、手抄本、“地下文學”的影響。這些匿名的思想資源,對他們的思想形成,起到了關鍵作用。“文革”結束之后,匿名的思想資源大多公開出版,走向實名,進而影響了更多中國人。這說明,匿名與實名的區分并不是絕對的,更不能說,匿名的就是有害的。在條件成熟的時候,匿名的、非主流的思想和做法,完全可以變為實名和主流。那種試圖用實名制把一切社會生活“管起來”的做法,不但扼殺了人們的選擇,也足以扼殺一個社會的生機,是極其愚昧的。
(作者為清華大學政治系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