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在藝術事功上,雕塑是一門重體力勞動,讓許多人為之卻步。但在繆斯的誘惑下,總有人為之奉獻如花如夢的一生,比如米開朗基羅、烏東、呂德、羅丹、亨利·摩爾。不過雕塑并非男人的專屬游戲,女雕塑家自近代以來也不缺席,只不過付出更多。比如一雙手,就注定要送上祭臺。前幾年記者采訪女雕塑家向京時,跟她握手時也嚇了一跳,粗糙如柴,剛勁如鐵。
現在,唐音向記者伸出手來,手背好比玉玲瓏,十指也“纖纖如蔥”,只不過沒有美甲的痕跡,指甲也是極短的。但一接觸,就感到有一把銼刀伸來,那種鋼鐵一般的堅硬、鋼刺一般的尖銳,令人難忘,更令人痛惜。唐音開心地笑了:像男人的手是嗎?我還沒有握緊你呢,一收,肯定要你哇哇叫。
美女雕塑家唐音,有點像古代身披紅袍,驅策紫騮的巾幗女俠。從原木、樹脂到青銅和陶瓷的“質變”
唐音出生于一個很有藝文氣的家庭。祖父早年留洋,在民國史上留下過鮮亮的身影,祖母也是女中豪杰,與中國革命史上諸多人物有過交往。她的父親也有很好的藝術修養,即便是在萬馬齊喑的荒唐歲月里,也敢與滬上書畫家一起,潛心研究書畫篆刻。因此,唐音從小深受藝術熏陶,也從小就拿起刀筆當玩具,男孩子玩泥巴的游戲,她是踴躍參與的。但她不是單純的玩,而是由自身的藝術天分所決定,在玩的過程中,也講究一點孩子的章法,比如像與不像,或者像人間看不到的某個物體。在她面前本想逞能的男孩子看了,慢慢意識到與這個丫頭不在一個檔次上,內心臣服,或不跟她玩下去了。
鄰家小妹初成長,唐音后來進了上海大學美術學院附中讀書,畢業后一路直升,獲得了上海大學美術學院雕塑學士、碩士學位。在學院里,學雕塑的人總被人看高一眼,但是未來的女雕塑家往往被人看成另類。因為她有力氣,敢于犧牲自己的手,還要舍棄化妝的樂趣。如果一位雕塑家涂好口紅描好眉再去干活,肯定腦殘。相反,穿著骯臟不堪的藍大褂,漂在工作室去飯堂的路上,別人敬而遠之,看上去有點孤苦伶仃。
從本科開始,唐音的藝術天分與熱情就遏止不住了,幾乎每一年她都有作品入選各類藝術展。這期間,她的作品包括油畫、版畫、木雕等,她希望用多種形式來探索藝術世界中自己的位置以及自己心靈的方向。2008年,唐音留校任教。對青年教師而言,教學工作是具體而繁瑣的,還有點枯燥乏味,但業余時間她沒有消停,依然拿出新作品參加各種展覽,同時收集各種信息反饋。她的雕塑作品開始從原木轉向陶瓷與青銅,她認為這兩種材質的質感更強,并體現著浴火重生的升華,與她作品主題的升華相對應。
積極參展,唐音為的是進入一個更大更高的平臺,由是獲得認可與反饋。這些年來她總能抓住機會在國內外參展,比如2010年的《心境——上海當代藝術館文獻展》,同年的第14屆2010上海國際藝術博覽會以及第5屆香港AIAA亞洲國際藝術展,2011年春天的紐約春季藝術展,2012年秋天的美國第17屆洛杉磯古董、藝術、設計展。2013春天的第47屆美國陶瓷藝術全美教育年會展,以及2013上海春季藝術沙龍——嘉年華等。前不久,唐音應上海春季藝術沙龍邀請,拿出22件雕塑作品參展上海春季藝術沙龍——“唐音雕塑工作室雕塑專場”。隨著參展次數的增加,藝術界對她的關注多了起來,評價也越來越好。甚至說到向京,向京離開上海時,上海藝術界是有點失落的,現在唐音冒出來了,就稍有寬慰。
超越人類本身的局限來追求生命同體
唐音的作品有著世界性的主題和語言,那就是對生命本體的觀照與關懷。她總在強調生命與自然、人與自然的關系,在這多重的關系中,并沒有將人永遠處于主宰的地位,而是平等地對待創作對象,所有的生命,在她眼里,都是生靈,都是相互依傍的共同體,都經歷著悲歡的生長與消亡。她認為人就是生靈群體中的一個族類,而非天然地凌駕于其他生靈之上的生命,更不是與其他生命對立的。
所以在她的《生靈——貓》中,貓的形象更像是人的形象,到了《生靈——人鳥》中,鳥與人居然相親相愛,如一對相依為命的情侶,這種關系的完美呈現,比歐洲古典繪畫中的“天鵝與人”主題更為純潔,也融入了更為宏大的思考。此外,為了獲得更多的對象,在她的手下,人與馬、象、貓、沙漠狐、企鵝、鳥、蛇、海豹、章魚、貝殼、大樹等等都翩然登場,“人”以某種方式與它們同體同生,纏綿無盡,模糊或超越了物種之間的界限,沖破了舊觀念的底線。此后,到了《諧》等一系列作品中,人的形象開始模糊,開始圓潤,與動物界的形象幾無區別,人與動物渾然合體,從而達到她理想中的超越物種的大和諧。
在思考人與動物關系的同時,唐音也在平行地思考人類自身的溝通與協調,在《元源》、《慕》、《內觀》等系列作品中,她著重思考人類自身的相處環境,在神話的背景前,溯源而行,如圣徒那樣祈求人類回歸本原,像原始社會那樣純粹、簡單、強調人的本能意志及自然屬性,沒有高低貴賤,也沒有貧富,更沒有階級與種族,只有相互親愛的依存關系。這就是她在作品中注入的,并且感動觀眾的主題與理想。在當今貧富懸殊、戰亂不斷、生命脆弱的世界中,她的理想顯然更容易得到觀眾的響應與回報。
唐音對記者說:生命現象是自然現象,人類生命與其他生命之關系——人與動物、人與植物、人與山水……一言以蔽之,人與身外的一切自然事物之關系。隨著人類社會的發展,它們逐漸疏遠、疏離、割裂、甚至對立。其原因是人的自以為是、貪嗔癡念、狂妄自大。在今日科學昌明之時,多數人對自身為何存在于宇宙間所知不多。“我將用自己微弱的力量來喚醒大家的共存意識。只有共存,才能達到長存與永生。”
宗教意識的超越力量
至此,相信不少讀者會感覺到唐音有點宗教意識,而這正是藝術家的特質之一。她的朋友錢文忠教授說:“唐音對新的、神秘的東西永遠保持著一種特別的興趣和熱情。”有一次,唐音去錢文忠的寓所閑聊,看見了中亞出土的一些古代寫卷殘本的照片,于是對吐火羅文、梵文、吐蕃文、和田文的奇特字體發生了濃厚的興趣。不久,她就將這些字體燒在了陶瓷水盂、筆筒、印泥盒上,并拿去給錢文忠看,錢文忠不僅驚訝,而且大為感動。這些唐音未必認識的古文字,在她手里已經成了人類永恒的記憶。
唐音每到一個地方,放下行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外面跑步,她認為這就是自己的宗教。那么藝術對她而言,當然更是宗教中的宗教了。
這種宗教感情,其實是唐音的生命意識。它是自覺的、自知的,但在更多人的思維過程中,也可能是下意識的,似自知卻無名,甚至是無法自意識的。所以唐音要用具象的作品來表達這種感情與感悟。比如喜悅,它源于自然的美麗事物的呈現、收獲的滿足與生殖的實現,而困惑與恐懼通常源自社會的混亂與生命及利益的失去等威脅,再比如大自然及其他生命的和諧,就是人類自身發展的需要與追求的終極目標。在人類幼年時期,當生產力不夠發達,人類的智力尚不能解釋某些生命現象時,唯有宗教情緒能紓解這種焦慮,消除這種恐懼,制造某種禁忌,遏止貪婪與邪惡。那么今天我們在科學昌明的環境里,在這樣的命題中理解唐音的作品,就可能獲得更多的思考空間與線索,找到更多的研究選題,從而超越國家的局限和意識形態之爭,達成廣泛的共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