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是編導自己的“合伙人”

闕政

“致青春”落下帷幕，“合伙人”接棒票房。懷舊之風鋪天蓋地，每個人都從中看到了自己。也或許，這里面也有編導的“自己”？

一個創業故事

《中國合伙人》公映后，所有看過的人，都會想同一個問題：這是新東方花大價錢做了一個電影植入廣告呢，還是陳可辛索性在新東方廣告片里植入了一部電影？總之，這部電影和新東方脫不了干系。逼得俞敏洪不得不在博客里發表長文澄清——“很多人都在猜測新東方有沒有投資這部電影，我可以肯定地告訴大家：一點兒投資都沒有。電影以新東方的創業故事為主線，人物以我和徐小平、王強三個人在新東方的共同奮斗、兄弟情誼為藍本，這是不假的，但電影中發生的事情和實際發生的事情差了很遠，電影中人物個性的展示也和現實中我們的個性有很大的不同……”

他承認，“電影中成東青的這個角色應該是以我為原型的，因為三年才考上大學、在大學得肺結核、在大學圖書館追女孩子、因為到外面教課被學校處分、申請出國留學美國被拒簽、在破工廠辦補習班、三個哥們兒一起創業、和美國人打官司、最后把公司弄到美國紐約證券交易所上市，所有這一切都是發生在新東方的真實故事”，但“現實中我的個性沒那么窩囊，也不是一個‘把演講當作自己性生活的人”。

實情是，徐小平寫了一個劇本給韓三平看，后者大為熱衷，轉交到陳可辛手里，“希望他用《甜蜜蜜》的感覺拍這個電影，表現中國大陸特別是北京的現實生活”。投資人里沒有俞敏洪，反倒有王石。王石的女友田樸珺，還出現在了制片人名單中。

一開始，陳可辛還曾打算把這個創業故事拍得像《投名狀》一樣兄弟反目，遭到徐小平強烈反對：“在我們幾個朋友的友誼面前，一部電影算得了什么！”于是推倒重來，回到陳可辛最擅長的時代戲、溫情路線。于是電影片頭，“第一稿編劇”的署名變成了《武俠》的編劇林愛華。徐小平說，他的痕跡只留下八個字：成東青、孟曉駿、王陽。

“三個完全不一樣的男人，一個土鱉，一個所謂的海歸精英，再一個就是憤青、文藝青年。結果憤青是最早放棄了所有夢想的人。”陳可辛說，“每一個男生都會找到一個自己的原型，不管你是60后、70后甚至80后，你會看出每一個人都能代表你自己的一個方向，或者是一種個性。”

剛拍攝時，《中國合伙人》還叫《中國先生》。這個懷舊情懷濃重的名字，本就帶著陳可辛的標志。難怪他會說，“這部電影里包含了所有我喜歡的電影元素——友情、創業、夢想，讓我感同身受的是我們每個人成長的故事，我對這種東西特別敏感。”

在拍了幾部不太成功的武俠片之后，重新回歸現實題材，回歸最熟悉年代最熟悉的片種，陳可辛說他“就像魚兒回到了大海一樣，非常自由、舒服，是這幾年拍攝最快樂的電影”。

很多都是我自己的經歷

孟曉駿像誰？與其說是徐小平，不如說更像陳可辛。

電影里，海歸孟曉駿的祖父、父親都走過留學美國之路；銀幕下，陳可辛的父親陳銅民也是一位電影導演。很小的時候，陳可辛就在父親的電影《奪命客》（1973）里，客串演一個踢皮球發現陰溝女尸的小孩。陳可辛說：“我和父親關系很好，我做導演，也是因為他喜歡我才喜歡。”

在去年出版的自傳《自己的路》里，陳銅民為兒子作序，寫道：“‘可辛一名原是為了紀念他母親生他時的難產，不料卻變成了他生命的一句讖言。對于一個電影人來說，成功只是一個過程，沒有終點，不像別的事業，做出了名堂，就可以高枕無憂從此蹺起腳來享受。” 在他看來，兒子的性格是“常常自信過度，野心太大，抱負太高”。

陳可辛自己也承認：“鄧超的角色確實是在戲里面比較像我的，很多事情很有目的性，對前途、對未來、對美國有很多看法，會把野心和目的都寫在臉上、嘴巴上，很多時候也因為那么直白而很倒霉。”

陳可辛也去過美國兩次。“跟戲中的孟曉駿一樣，本來很相信美國的一套，但是在美國也碰上不少的釘子。”戲里鄧超的很多經歷，完全就是陳可辛的翻版：“以前在美國打工，外國人覺得中國人可能溝通有障礙，結果在餐廳也做不了侍應。侍應是跟客人講話最多的，也可以收小費，而我只能做busboy，busboy就是收拾桌子，幫人倒茶倒咖啡，叫可樂叫喝的，而點菜就輪不到你了。”這場戲，他還特意找了一個非常像他當年工作的餐廳去拍。

就連孟曉駿和成東青的理念不合、意見分歧，也帶著陳可辛本人的影子。同他合作過的電影人說他：在片場就像一個“皇帝仔”，始終是個把控全局的人。看起來和善，但脾氣很大，又倔，出了名的要求高，“要天荒地老地跟他討論”。據說“脾氣好得像菩薩”的美指奚仲文，都會被他的修改意見氣到拂袖而去，等他前腳一走，后腳陳可辛立即讓布景師改了他的安排。

同樣是“控制狂”，孟曉駿和陳可辛的優點也很相似。包括曾志偉在內，很多人都說陳可辛的強項是“看事情夠遠大”，“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所以鄧超這個角色是我個人投入最多感情的，包括他在開會時候的咄咄逼人，最后也是因為他那種很外露的狀態，使得他在開會的時候，還是打不過自己的好朋友成東青，結果敗陣下來。這些很多都是我自己的經歷。”陳可辛說，“孟曉駿和成東青的思維邏輯是完全相反的，前者非常代表美國式的爭取，就是我要，什么都是我我我。他覺得自私、自我中心是非常正常的，也自豪于我很明白地告訴你，我是自私的、我是自我中心的，這確實很像我——我覺得我都說白了，就不代表我是一個反派。而成東青非常有中國人的中庸之道，什么東西都是淡定的、喜怒不形于色，非常傳統中國。孟曉駿說‘我知道我是為了自己，但是我起碼會承認這一點。其實誰不是為了自己呢，人性是不會讓的，現代社會還是必須得看利益的。”

做自己的合伙人

有一種對陳可辛的評價是：他可能不是最好的導演，但他一定是最厲害的監制。

陳銅民說：“他還沒做導演時，我就經常講，千萬不要拍藝術片。”受父親影響，“電影這東西是商品”的概念，陳可辛早就銘刻于心。他不止一次強調對市場的重視：“市場很重要，是自己在這圈子得以生存的重要一環。”

從1992年成立日后為人念念不忘的“UFO電影人制作有限公司”開始，陳可辛就建立起自己的宣傳部，效法好萊塢，從開鏡第一天就掌控影片宣傳。盡管拍的電影是對抗當時武俠片、黑幫片風潮的都市輕喜劇，很注重“戲味”，但仍然非常重視商業整合。

可惜的是，UFO雖然出過《風塵三俠》、《金枝玉葉》、《甜蜜蜜》這樣的經典，仍舊難逃關門大吉。這之后，1997年，陳可辛去美國為夢工廠執導《情書》。這一次的美國之行，像孟曉駿一樣，留下的回憶并不是那么美好：“美國的制度比香港死板，更權威，但沒有議價能力，沒有談的余地。”陳可辛說他“在好萊塢遇到最不喜愛的掣肘，見識了大企業文化”，最終的選擇是，“回流香港”，“我的堅持，就是堅持創作里自己說了算”。

陳可辛始終是個體戶，他的另一個優點，就是“不斷反省”。UFO關門后，2000年，他又成立了Applause Pictures（甲上娛樂），走“泛亞電影”路線，聯合香港、泰國和日韓，拍攝了《晚娘》、《見鬼》、《三更》等作品。正如曾志偉所說，“陳可辛是有能力帶動華語電影的人”。

和孟曉駿一樣，陳可辛的想法很多，也敢于超前。當香港電影人大舉北上加入合拍片熱潮時，他也領風氣之先拍了《如果·愛》，然后是《投名狀》、《武俠》。但北上內地的經歷，對陳可辛而言，又很像剛剛回國的孟曉駿——一起出道的朋友們都混得如魚得水了，只有自己，鍍著一層“海歸”的金身，面對演講廳里坐得密密麻麻的觀眾，突然失語。

首先，《如果·愛》就是他非常抗拒的歌舞片類型，演員演著演著突然唱起來跳起來，他受不了。然后，《投名狀》、《武俠》，又是他當年極力反抗的武俠類型，如今卻不得不為了討好市場，“還是得飛，還是得打”。結果票房還失利，《投名狀》3億票房都沒能拿回投資，虧的正好是李連杰的片酬。

那幾年，真是不順。拍《投名狀》的時候，他跟朋友訴苦，“在內地拍片好辛苦呀！”“每天有幾百個問題等著解決，但我著實沒有答案，忽然得了神經官能癥”，逃回香港，不想再回去，“但看完醫生拿了抗抑郁藥之后還是回去了”。

再來是為《十月圍城》做監制——第一部作品就讓他和于冬分道揚鑣，“人人電影”就此休止。回憶當年，陳可辛說：“和于冬拆伙之后，突然間覺得自己長大了，突然覺得不應該再需要這樣的一個人——完美的合伙人從來不存在，要擁有所謂話語權，只有自己當老板。”

從UFO里學會合作，從Applause學會融資和發行，從“我們制作”再度掌控全局。“拍了幾年古裝大片也不是自己很擅長的東西”之后，陳可辛終于在內地，拾回了些許UFO的遺風。當華語大片的審美疲勞日漸明顯，陳可辛的第二春，也許近在咫尺。

把時代曲還給時代

“給中國一個機會，還世界一個奇跡。”——《中國合伙人》里，有一個鏡頭給了寫在墻上的這行大字。這是陳可辛1993年第一次來內地時，滿街滿巷都能看到的口號，當時，北京正在申奧。20年后，陳可辛通過電影，把當年的印象，還給了北京。

不只是街景、人群，電影里那么多此起彼伏的時代曲，也加強了懷舊情調的濃重。看看歌單——唐朝樂隊《國際歌》，崔健《新長征路上的搖滾》、《花房姑娘》，蘇芮《一樣的月光》，Beyond《海闊天空》，齊秦《外面的世界》，羅大佑《光陰的故事》……難道不像電影版的《我是歌手》嗎？

電影公映后，原聲音樂被網友整理成了一張專輯。其實，這樣的專輯早就放在了陳可辛的車里。“我打了一個碟，基本上就把這些歌都組合起來。”陳可辛說，“我在歌這方面還是挺挑剔的，那么多年來，我拍的戲都是挑我喜歡的歌，因為你拍電影就是自己的價值觀和個人喜好的展現，要是我拍的那些角色，都是跟我比較像、或者跟我有同樣經歷的人，那么很自然，他們就會聽同樣的歌。”

唯一不太熟的是《新長征路上的搖滾》，“那首歌后來被用在成東青第一天進北大，你會看到80年代學生，那種前途充滿希望的感覺，那種改革開放初期所有東西都有可能性的感覺。”

看《中國合伙人》時，聽到蘇芮那句高亢的“是我們改變了世界，還是世界改變了我和你”，一位朋友說，“陳可辛肯定很喜歡這句詞，前后用了好幾次”。

恭喜你，猜對了。“這句話我有很深刻的感受，卻沒有一個確定的答案。”陳可辛說，“有思考的人都會告訴你，他一定改變了一點世界。我不是一個悲觀的人，我完全沒有改變世界，但是我一定有改變一點世界——但是同時，你改變世界的時候，世界也一定改變了不少的你。不能說原則吧，但起碼是尺度。很多時候，你會自我調整，所以永遠是你改變了一點世界，世界改變了很多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