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謙
一直以為自己還算是個不拘謹的人,愿意嘗試新的事物、聆聽意見、改變習慣。曾經一度不習慣見面握手,也自我訓練小段時間后已經能夠主動先伸出手,擁抱的場合逐漸增多,我也應劇情所需慢慢地不再畏懼。除了一件事例外:貼臉擁抱,我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已經是一個有肌膚相親恐懼癥的人。所幸機靈的我悟出心得,只要感應到對方有貼臉之儀的習慣時,我總加速加力作出深深擁抱的熱情,除了給了相對響應,也可順勢錯過臉頰交會之不自然。
這招還算有效,一直到遇見馬力歐Mario Cristiani,卻讓他第一次過手就給破招了。他是一位熱情過度的意大利人,每次與他見面,握手、擁抱、貼臉一個也不能少,一點都不含糊。
馬力歐應該是我至今認識的朋友之中最熱情且有活力的人,他的情感在與人寒暄上就已表露無遺。當然他給我的感染不只這些,熟識他是在一趟意大利之旅中。我去了他的家鄉,也去了他所創長青畫廊發跡的圣吉米那諾San Gimignano,這座位于意大利托斯卡納大區中部的一個千年小城,是一座風光秀美、具有濃郁中世紀建筑風格的小鎮。小鎮以其獨具特色的76個古塔而聞名全世界。長青畫廊在大教堂前小廣場的不遠處,由一間舊戲院改裝,里頭不定期地展覽觀念性很強的當代藝術。
馬力歐大學就讀于政治專業,二十六七歲時就對當代藝術非常感興趣,經常出入博物館、畫廊,閱讀藝術雜志報紙,于是與他另外兩位發小兄弟合作,決定從家鄉出發,經營最艱辛的當代藝術產業。當紐約、倫敦名牌畫廊正忙碌于各種奢華晚宴、招呼時尚媒體和借機出鏡的名人明星時,馬力歐卻在跨洲的飛機上,抵達天涯海角的一座城市與一座城市里的美術館或博覽會,為藝術家的理念做說明。當名牌藝術家吹捧著藏家坐私人飛機去倫敦,以驚人的金額買下自己展覽中的作品時,馬力歐正努力地說服某個小鎮人民與政府撥出一點文化預算,并說服藝術家在低酬勞下花很長的時間親自在當地創作,讓非本國籍的藝術家于公共區域留下一件作品。當大陸與臺灣很多文化官僚撥出大預算做個人業績,日后卻只見丑陋的遺跡時,我看到馬力歐出生的小鎮,在火車月臺上、超市門口、小廣場的飲水機邊,佇立了八座鑄鐵人物雕塑,是當今最知名的英國藝術家安東尼·葛姆雷Antony Gormley多年前受邀在此居住,見過二千多位鎮民后所創作出來的立體素描。在安東尼一座雕塑近百萬歐元的今日,小鎮居民共同擁有了八座與自己相關的藝術品,精神上的意義絕對超越了金錢上的定義。
在馬力歐十多年的藝術工作中,有太多讓我感動的努力。認識得越深越發現這位習慣大力擁抱的意大利中年人是如此的迷人。那回他領我去托斯卡納一個年輕人口外移、只剩不到百人而且都是老人的偏僻小村莊,卻在快廢棄的小教堂看到安尼施·卡普爾Anish Kapoor的作品泛著紅光,看得我眼泛淚光。他又帶我越過幾座山頭冒著忽然而至的暴風雨到達一座酒莊,領我在陰冷黑暗的大酒窖里,看到了至今想起仍感動的中國藝術家陳箴的作品:玻璃內臟。在幽暗的酒窖里,安靜的葡萄酒汁與沉靜的藝術品,兩者在時間的面前正詮釋著關于生命的無常與永恒,一切都只能意會,卻是如此表現淋漓。藝術家也在創作此作品后不久與世長辭。
平時談起藝術總會興奮與滔滔不絕說話的馬力歐,每回領我到藝術品前忽然就像個隱形人消失,直到回過神找他時,他總會在不遠處安靜地等待。于是這幾年我一次又一次透過馬力歐的引導,然后用自己的感知重新去認識了當代藝術。
每隔幾個月我們總會在一些藝術場合見面,我也早已習慣與他貼臉問候。偶爾他會從地球某一地方發來接近肉麻的短信,訴說他的想念。心里總是一陣溫暖,就像此刻寫著這篇文字時,察覺原來自己也是如此地想念,雖然一個月前我們才在新加坡見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