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文豪
在《高爾吉亞篇》里,蘇格拉底駁斥現實主義者:“你在人群中宣揚伯里克利這些人的善行,宣揚他們為同胞服務,滿足同胞們的一切欲望,但卻不告訴同胞什么是善和誠實。雅典人談他們使國家強大,但雅典人不知道這一強大不過是一種夸張,一塊充滿腐敗的腫瘤。”
“滿足同胞們的一切欲望,但卻不告訴同胞什么是善和誠實”,若是蘇格拉底活轉來,我料想他將為遍地皆是這等“現實主義者”而瞠目結舌,同時他將驚訝地發現,今日的知識分子不僅試圖滿足同胞們的一切欲望,甚至更樂意滿足欲望中尤為粗鄙的那部分。如果說,過往的時代,被定義為世界牧師的知識分子所擔當的職責是,反對時代精神的被侵襲,由此民眾需要他們。如今知識分子更多扮演的是媒體明星和段子批發商,妄想成為眼球中心的他們其實更渴望民眾,準確點說,是渴望聽眾。而一旦言論淪為表演和牟利的工具,也就談不上言論的品質了,一如法國學者朱利安·班達在《知識分子的背叛》中慨嘆的那樣,“世界因為缺乏對超驗真理的信仰而備受折磨”。
而恰恰因為這樣的時代困局,我尤為歆服劉擎老師的議論。在我有過交往的知識人里,劉擎無疑始終葆有對超驗真理的信仰。每次聽他聲如洪鐘般的談學論理,都不自覺地在我面前展開一幅知識的圖景。這位美國明尼蘇達大學政治學博士、華東師大政治學教授,似乎從未讓自己拘囿在任何太過形而下的瑣細問題中,相反總能在最幽微曲折的凡俗問題里洞見時代的褶皺,并以他一貫的高亢、快速、華麗乃至激情的表達將這份褶皺擼平給我們看。
在新著《中國有多特殊》里,此前多年的政治哲學的學術訓練賦予了劉擎發言論議的整體視野,他關心的是正當“以地理疆界標識的那個‘本土文化逐漸失去了清晰的輪廓,匯入了正在浮現的新的地平線”的歷史時刻,在什么意義上我們還是“純粹的中國人”?中國又有多特殊?而當中國式的特殊遭遇世界,中國又該如何自處?
秉持這樣的視角,他提醒我們關于一個全面西化的中國的所謂的種種“中國特殊論”往往基于“某種虛假的本質主義文明論”,杜撰出“某種固定不變的、同質透明的‘中華性”,卻完全忽視了我們生活實踐的地平線;而一如馬克思早就批判過的“異化勞動”的富士康事件,劉擎直指事件背后的“反科學”發展觀,詰問“中國奇跡”究竟埋藏著多少可恥的秘密;至于火爆一時的“虎媽教育”,在那些衛道者正為中國式應試教育沾沾自喜之際,劉擎冷言,虎媽的戰歌是唱給美國人聽的,“而在應試教育已經處于暴政地位的中國,若要套用虎媽媽的秘訣藥方,可能無異于自服‘毒藥”。
但我們似乎也不必將此書理解為一份關于“中國特殊性”的對照記,事實上,這是一本“自我書”。就大者言,劉擎追問的是長久困擾中國人、尤其是中國知識人的問題,究竟什么是中國,中國和世界是怎樣的關系,中國崛起是否能夠建立一套“中國范式”;就小者言,劉擎在探尋一種知識分子如何經由對于現實問題的探討進而介入時代的方式,在今天深水激流的中國,知識分子的公共寫作不僅是一種對話和互動,我以為更多是在找尋知識人合適的時代位置,容我唐突,從某種意義上這或許是在究問“知識分子有多特殊”。
這讓我想起法國大革命時期,歌德在《詩與真》里寫:“在我們的小圈子里,我們既不關心報紙,也無意傳播消息,我們的工作就是認識人。”以我和劉擎老師的有限交往,他兼具演說家的煽動力與學者條分縷析之功,我每每循著他回環綿密的話語去“認識人”。實話說,我所見的學者多有學問而少洞見,而劉擎仿若一臺思想的永動機。在他這里,思想不是一個浮夸虛空的名詞,而是扎實牢靠充滿力量的動詞,一如他發言時稍稍漲紅的臉、有力的手勢。我其實不很關心他思考了哪些現實問題,他吸引我的永遠是他切入的角度與那或許承襲于早年寫詩所形成的獨特語言,這才是劉擎特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