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驥
無名的鐵軌,不知將要抵達何方,即便抵達了那個想要的盡頭,還是要有一段日子慢慢度過,還會遭遇不幸,或許還會有新的旅程,未來還可能被它送回到原地,送回來的可能不只是我們的身體,還有隨身攜帶的夢想、悲傷與收獲。
19世紀德國詩人海涅說過,空間被火車殺死了。而那枚彪炳的利器就是鐵軌。
實際上,世上第一部電影、法國盧米埃爾兄弟拍攝的《火車進站》,逼真地呈現(xiàn)了一個鋼鐵巨物沿著兩排鐵軌,洶涌前行的氣勢。有的觀眾驚慌失措,四散而逃。
俄國作家高爾基觀后感嘆:“這也只不過是一列幻影罷了?!?/p>
臺灣導(dǎo)演楊德昌處女作《浮萍》中,一個年輕的、對社會抱有美好幻想的女孩,離開家鄉(xiāng)前往大城市,她乘坐的是火車,電影畫面中一片空蒙的鐵軌,孤獨地躺在野外,猶如即將生活在大城市的女孩,那不可名狀的形態(tài),也隱藏著更多的陷阱。因為它通向一個未知的異鄉(xiāng)。
無名的鐵軌,不知將要抵達何方,即便抵達了那個想要的盡頭,還是要有一段日子慢慢度過,還會遭遇不幸,或許還會有新的旅程,未來還可能被它送回到原地,送回來的可能不只是我們的身體,還有隨身攜帶的夢想、悲傷與收獲。
《黑暗中的舞者》的塞爾瑪,一名貧寒的捷克移民,她有先天性眼疾,這個病癥也遺傳給了她的兒子,她要趕在失明之前,加班多賺錢,以期給兒子積攢足夠多的醫(yī)藥費。但她眼疾尚未惡化時,她還可以騎自行車上下班,而當看不見路時,她選擇順著鐵軌走回家,長長的鐵軌成了塞爾瑪內(nèi)心的歸宿?;疖嚶÷¢_過時,幻化成了音樂節(jié)奏,如同一曲挽歌。那是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一個充滿種族歧視的丑陋世界,她不見了它,也因此獲得了一個通透的現(xiàn)在與未來。
韓國導(dǎo)演李滄東的《薄荷糖》里,也有一段段鐵軌,看似寂寥、荒涼,其實布滿了生活的斑斑痕跡,那是主人公命運的寫照。侯孝賢導(dǎo)演的《戀戀風塵》里那蜿蜒曲折的山間小路,兩三點人影拾階而上,伸向遠方的斑駁鐵軌,少男少女躑躅慢行,像是一首哀而不傷的民謠。
鐵軌就是那個直指未來的線性時間。《盜夢空間》里柯布進入了多重夢境,開篇是一次失敗的盜夢旅行,而在現(xiàn)實世界,他在日本新干線上,計劃在下一站京都站下車。第一層夢境里,大雨傾盆,柯布團隊遭到一列突然沖上街道的火車的襲擊,這是他潛意識中的已故妻子——羅伯特·費雪的干擾?;疖囀撬耐队?。這列沖上街道的火車與現(xiàn)實中平穩(wěn)運行的火車構(gòu)成一組對比,那是一個時空對另一個時空的扭轉(zhuǎn)。
《盜夢空間》中“脫軌”的夢侵擾了“正軌”的人生。如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安娜。安娜與沃倫斯基初次在火車站相遇,當時一個人被火車壓死了。這一幕預(yù)示了后來安娜的臥軌事件,她的臥軌更是整本小說與所有改編的影視版本中,最決絕震撼的一幕。她醒悟了她在愛情中的處境,“她邁著迅速而輕盈的步伐,走下水塔通到鐵軌的臺階,直接緊挨著開過來火車的地方,停了下來。她凝視著車廂下面,凝視著螺旋推進器,鎖鏈和緩緩開來的第一節(jié)車的大鐵輪,試著衡量前輪和后輪的中心點,和那個中心點正對著她的時間”。契訶夫評論道。
《觀音山》中放縱青春的青年,也是躺在鐵軌上,不同的是他們在最后一刻起身了,火車擦肩而過。回到了生命的正軌。
我也喜歡聽火車的聲音,但我年少的家距離鐵路很遠,至今我都清晰地記得,聽到火車聲音時的歡快與興奮。那是極小概率的事件,因為火車經(jīng)過我家附近時通常不會鳴笛——但有那么幾次,火車鳴笛了,還恰逢整個空間處于最寂靜的時刻,比如一場暴風雪或雷陣雨過后,那天外之音,雖然是來自幾公里的地方,卻儼然也像另一個國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