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久坂部羊/著 杜海清/譯
凌晨1點24分,家父森內逸人永眠,享年60歲。他死得太早了。生前,父親常常說,十分希望自己的壽命能超過62歲去世的老爸。想必,他很是絕望吧。他接受治療的醫療中心是最先進的醫院,醫療水平也是最頂尖的,卻仍然無法挽救他,這實在是一件無可奈何的事。至少說來,我是這么想的。
說出來可真讓人掬一把同情之淚,為他送終的只有我這做兒子的一個人。父親在我讀大學后不久便離婚了。從此以后,15年來,他再沒和母親有過任何聯系。本來,他倆在性格上就是格格不入,性格倔強的母親一離婚便遠走高飛了,留下我和父親在一起相依為命。
一個星期前,父親病倒后聯系了母親,但母親卻借口忙沒來看過他,而我也不可能天天陪在他身邊。為住宅建造商的業務,我無法連日休假,有時客戶提出要求,甚至晚上也不得不去接洽。父親一開始被送到特殊急救部,隔日才被轉到集中治療室,三天前又被轉到內科病房。每換一個地方,醫生也隨之換成另一批人。聽著他們對病情的診斷,對醫療一竅不通的我聽得云里霧里。
父親是深夜突然腹痛病倒的。那不是一種普通的肚子疼,而是痛得滿地打滾、無法忍受的劇痛。我束手無策,連忙呼叫救護車。隨車醫生見狀立刻斷定病情危重,代為辦好了入院手續。父親被送入特殊急救部時,已處于相當危急的狀態。不過第二天病情稍顯穩定,便被轉到了集中治療室。
在集中治療室,父親的身體被接上了各種各樣的器械,接受嚴格的治療。我去看望時得戴上口罩,穿上特殊的外套才行,時間也限制在10分鐘內。反正,父親本來就已失去知覺,所以,即使允許探望較長的時間,我也無法和他交流。
后來轉到內科病房后,他仍舊沒有恢復知覺,臉上戴著呼吸器,打著點滴,看起來像是在靠器械維持生命。不過臉色尚好,所以我想,只要堅持治療,他是能夠慢慢恢復健康的。
但到了昨天夜間,情況急轉直下。醫院打來電話要我“立即來院”。我連忙趕到醫院,走進病房,只見一個年輕醫生正跨在父親的身上猛按胸口。這就是所謂的心臟按摩?父親的臉上已無任何血色。此時我才明白,父親已經無可挽救了。
一會兒,只見一名護士推著一輛載著醫療器械的小車匆忙趕來。內科主任讓那個正在做心臟按摩的醫生退下,將一個類似電極一樣的東西放在父親的胸口,然后按下開關。這是電擊。兩次、三次,每電擊一次,父親的身體便從床上躍起一次。我不由得背過臉去。
“……難啊!”
“再試試……”
“不行……”
當我感覺到醫生們都在回頭看著我時,便戰戰兢兢地抬起了頭。只見父親靜靜地躺在床上。護士讓開了一條通道,我朝父親的床邊走去。內科主任看了一下表,低聲說道:“非常遺憾,您父親去世了。”
事情來得太突然,以至于我都不知道說什么好。當我想觸摸父親的身體時,護士阻止了我。“遺體由我們來處理,您到門外等著。”
我被請到走廊上,關在一扇彈簧門外。正當我茫然不知所措之時,內科主任走了出來,說了句“向您說明一下情況”后,將我領進護士站邊上一個小房間里,護士長也跟著走進來。
“您一定沒想到變化這么快是吧,但我想您應該清楚您父親的病情,我們盡力了。”
內科主任銳利的目光中含有一絲遺憾的神色。護士長挺直脊背,就像是內科主任忠實的看家狗,在一旁看著我。“我們竭盡全力搶救,但您父親的身體太過虛弱。轉到我們內科病房治療的一段時間里,他的腎功能和肝功能都已十分衰弱,我們全力救治,但沒有見效。外科醫生給病人做了導液手術,我們內科也希望多少會有起色,但結果卻非常遺憾。”
我不勝惶恐地低下頭,“謝謝!我父親應該滿足了!不過,父親病情惡化得這樣急,我真的是……”
當我說到自己殊感意外的心情時,內科主任一下提高了聲調,好似是要推卸責任,“我想您也知道,您父親被送進特殊急救部時,病情已十分危急,全身的血液處于隨時會凝固的狀態,上腸間膜動脈出現了血栓。”
“血栓?”
“是的。就是血管中生成的凝血塊。這種凝血塊會隨著流動的血液堵塞動脈,造成小腸壞死。我們在搶救室采用了血栓溶解劑疏通血流,在ICU又作出了必須實施手術的決斷,并同外科進行了會診。”
內科主任嘴里不斷蹦出各種醫學術語,介紹父親的治療經過。對我來說,大多數內容聽不懂,但想到這里是最先進的醫院,是由很多專業醫生作出的診斷,應該不會有錯。我似懂非懂地點著頭,等待談話的結束。
“整個治療過程就是這樣。您能理解吧?”
“我明白了。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去看看父親。”我正要站起身,護士長用雙手做出讓我坐著別動的動作。“因為森內先生身上插有靜脈輸液管和導尿管,清理遺體需要花費一定時間。做完這些他們會來通知,請您稍等。”
我被請到走廊上等待。熄了燈的候診室空無一人,走廊里是一排排冷冰冰的長椅。父親已經走了。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除此之外,我還能指望什么呢?父親性格溫和,從沒對我動過手。他為人低調、謹慎,雖然出身一流國立大學,卻從不夸夸其談。在人才濟濟的商社,他仕途不順,直到最近剛退休,也只混到個次長的職位。盡管這樣,我仍從心底里尊敬愛戴著自己的父親。
等了半天,還是不見遺體清理完畢的通知。見護士長在護士站,我便向她打聽還要等多久。“嗯,剛才在縫合拔去引流管后留下的傷口,大概還要等上個把小時吧。”
看來,要做的事還夠多的,這么干等著也不是事兒,干脆去搶救過父親的特殊急救部問問情況吧。現在時間是凌晨2點不到,但這種地方應該24小時都有人在工作吧。
我乘電梯下到一樓,那是一個設有小賣部和ATM機的門廳,我不知道特殊急救部在哪里。這家醫院不僅設施一流,在布局設計上也十分超前。醫院的主通道位于建筑物的對角線上,走在上面會讓人有點辨不清方向。我估摸著大概的方向往前走去,終于來到一個空曠的大廳。那里早熄了燈,柜臺上也放下了百葉窗,難以想象這里白天是多么擁擠和嘈雜。深更半夜的醫院給人一種缺少溫情、冷若冰霜的感覺,頭頂上仿佛擠擠挨挨正躺著不少剛病逝的病人。
穿過空無一人的走廊,對面是門診區,內科和兒科的診察室相鄰而設。此時我這個方向感極差的人便已摸不著北了!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一抬頭,眼前恰巧掛著一塊“特殊急救部”的指路標牌。按著它的指示,我左拐右彎,居然走到了走廊的盡頭。正在疑惑間,忽然看見前面的墻壁縫隙里有燈光透出,一陣聲響之后,墻壁動了起來——原來是兩扇彈簧拉門。拉門完全打開后,從里面推出一張掛滿各種器械的擔架車。穿著綠色制服的醫生和護士仿佛戰場上的衛生兵,一臉緊張地推著擔架車。擔架車上的病人全身裹滿了繃帶,處處滲著血跡。此時可能正要推往手術室或檢查室。
待擔架車推過去后,我向站在門內的一位年輕醫生打聽,“您好。我是一個星期前照料父親的森內……”
“哦?您是森內先生?”
還真巧,看來是碰上與父親治療有關的醫生了。戴著布帽子的年輕醫生將快要關上的門復又推開,來到走廊上。“記得是上腸間膜動脈閉塞癥,現在情況怎樣?”
“謝謝您還記著。父親剛剛去世了……”
“啊?”醫生脫口叫了一聲,又像是要掩飾什么脫下帽子低下了頭,“是么?那太不幸了!”
“這雖然是個不幸的結果,但我很滿足了。因為父親在這么好的醫院接受了最好的治療。”
“這樣說還真讓人羞愧。您父親去世了?您說的是真的?”醫生顯出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待得到我的肯定后,他神經質地搔了下頭,皺起了眉頭。“當時森內先生的病情是不適合在特殊急救部治療才轉去ICU的,以便讓他得到集中性治療。”他說的ICU應該就是集中治療室。
“是因為病情暫時穩定了,才轉到集中治療室的吧?”
“暫時穩定?我們可從不使用這種模棱兩可的詞!當時森內先生的白血球高達18000,CRP也是陽性,完全就是敗血癥的癥狀。只有控制住出血傾向,才能進手術間。”
我腦中一片混亂,“您說的進手術間,是指動手術嗎?”
“是的。”
“但內科醫生說,已做過緊急手術了。”
“那不可能!那種狀態是不可能做手術的。”
一瞬間,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當時內科主任確實說過,在外科已做了緊急手術。而且在集中治療室我也接到過同樣的告知。
“但我在集中治療室是簽署了手術同意書的。”
“簽了手術同意書并不一定就動了手術!在有可能進行緊急手術的情況下,也會讓家屬簽署手術同意書的。沒人通知過您手術中止或延期嗎?”
“沒有。”
見我疑惑不解的樣子,年輕醫生微微聳了聳肩膀,“難道做手術的是另一個病人?”
奇怪!內科主任不會連這么重大的事情也會搞錯吧?不過,是不是做過手術去查一下就能明白,問題是我還有一個無法放下的疑問。
“您剛才說到出血傾向這個詞,是不是指容易出血的意思?”
“是的。”
“我在內科聽說血液容易凝固。”
“嗯,也可以這樣說。”
“怎么理解?”
“血液凝固功能亢進后,血液中的凝固因子便會枯竭,其結果是反而容易出血。在病房應該輸過血了吧?”
輸血倒是有過。說來說去還是容易出血的意思。
年輕醫生重新戴上帽子,“我得去忙了。”說完便消失在彈簧門后。
真不知現在的醫生可以將一句肯定性的話說得這么特別。父親的腹部蓋著紗布,所以無法看到手術的疤痕。他到底動沒動過手術,我決定到集中治療室去問個究竟。
四樓的集中治療室在探望的時候我曾來過幾次,所以不陌生。在接待處按了門鈴后,只見一個小個子護士從小窗口探出腦袋,看著有點兒面熟。
“啊,是森內先生!我對您的遭遇深表同情。”護士一開口就說出了這番話。難道她已得到父親去世的消息了?雖然覺得有點奇怪,但我還是頷首回禮。
“謝謝你對我父親的多方照料。他在今晨1點24分離世了。”
“啊,您父親過世了?”
“你不知道?那剛才還在說什么同情……”
“我指的是優先順序這件事啊。”
優先順序?什么意思?我正想問個究竟,只見小護士探出身子滔滔不絕地說:“就像您所知道的,這里有8個床位。雖說是集中治療室,但是能做的事十分有限,其實治療條件和住院部沒什么大的區別。病人生命體征由監護儀24小時監護,整天還要被心電圖儀和通風機的噪音所包圍,精神始終處于緊張狀態。這里病房的照明昏暗,病人全身被插滿各種管子、電線,無法動彈。這樣的環境,甚至還有可能使病人的病情惡化呢!”
小護士的口吻像是在辯解,她究竟想掩飾什么,我不得而知。我現在最想解開的是自己的一個疑問。
“剛才內科病房的醫生說我父親做過手術,但特殊急救部的醫生卻說這不可能。請問我父親究竟做沒做過手術?”
“我真的很同情您的父親。不過,集中治療室也不一定什么都知道。”
“但像病人做沒做過手術這樣的事,應該知道的吧?”
“那,您請進。”
小護士打開了自動門,將我帶進了邊上的一個小房間。一會兒,她手里拿著一個夾著一厚疊大號紙的夾紙寫字板走了進來。“這是森內先生的ICU記錄,所有的數據都在這里。”
血壓、脈搏、體溫、呼吸等都在紙上用圖示標了出來,圖表下還手寫了幾個數字和文字。粗粗翻了幾頁,我發現有兩個小時的記錄是空白的。
“這是轉移到內科病房前一天的病情記錄。13時50分,進入手術室。15時45分,回到病房。期間,森內先生在手術室。”
“嗯,看來是做過手術了。”
“那就不清楚了。森內先生進手術室是肯定的,但做沒做手術,這個上面沒有記錄。”
“哪有進了手術室不做手術的?”
“不一定。進了手術室沒做手術也是常有的事。比如有的病人進了手術室后,病情突然發生變化,或者測量術前最后一次體溫時發現有發熱等。還有麻醉之后病人出現痙攣,或過敏反應,麻醉醫生也只能采取暫停措施,延期手術。特別是ICU的病人,狀態尤其不穩定。”
“但如果是停止手術的話,應該馬上回病房,可當時的情況卻是在手術室停留了兩個小時。這應該是做了手術的吧?”
“能不能做手術,有時還可能會觀察一段時間。”
我一時無法接受這樣的說法。但當看到寫在病情記錄紙一端的數字時,我更是被驚得目瞪口呆。在身高一欄中,記下的數字竟然比父親實際身高多了5厘米。
“啊,這個身高數字好像不對啊,我父親可沒那么高!”
小個子護士瞥了一眼我手里的病情記錄紙,十分肯定地說:“這是人在平臥狀態下測出的身高。”
“什么?”
“也就是說是在睡眠狀態下測量的。當人平臥放松時椎間盤處于失重狀態,人的身高會增加3到5厘米。”
“有這種事?”
“是的。人的椎間盤有24個,一個增加2毫米,加起來就是4.8厘米。通常人不會在躺下時測量身高,所以對這個變化是不加注意的。退一步說,就算是身高弄錯了,那也不是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因為用藥量是根據體重來算的。”
體重一欄是空白的。
“但體重不是沒寫嗎?”
“那是因為您父親當時正睡著,沒法稱體重。”
“那如何決定用藥量呢?”
“根據身高來換算。”
“那身高不是也重要嘛。”
“不,一般外行的人可能不明白,在醫療現場,人的身高真的并不怎么重要。比如糖尿病人,就光看腰圍多少,根本不量身高的。”
小護士心平氣和地解釋著,我卻怎么也想不明白。難道在父親的治療上發生過重大事故,所以才會解釋起來處處自相矛盾?要真是這樣的話,那是不可原諒的!父親一直處于失去意識、就是有話要說也無法開口的狀態,如果他是死于醫療事故,那我無論如何要弄清真相。“那個病歷記錄的空白之處,我還想再了解一下。”
“那要找麻醉科的醫生了。負責森內先生手術麻醉的就是今晚值夜班的主任,要不要我現在聯系他?”
“方便嗎,都這么晚了?”
“沒關系,那位醫生有失眠癥,在值班室就是一個勁兒地看書。剛才還來查過房呢。”
集中治療室屬于麻醉科管轄,我在照料父親的時候就聽說了。小護士走出房間,大概是給麻醉科主任打電話了。“主任說可以去見他,您去一下麻醉科值班室吧。過了ICU,往右拐,到底就是。”小護士露出可愛的笑容。
麻醉科的值班室在燈光昏暗的走廊盡頭。一敲門,屋內傳來悶聲悶氣的“請進”聲。
“我是森內逸人的家屬。這個時候來打擾您真是失禮。”我惴惴不安地旋開門,只見椅子上坐著一個五短身材、戴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的醫生。
“請坐。”他讓我坐在對面的椅子上。房間沒有窗,唯一的光源就是桌子上的臺燈。
“聽說您想了解治療上的一些事情,沒關系,有什么疑問盡管問,我也會照實說明。不管怎么說,醫患之間,相互信賴是最為重要的,您說是吧?”
“謝謝!是這樣……”
我剛想開口,麻醉科主任眨著被凹透鏡縮小的眼睛,繼續說道:“現在的病員對醫院治療有很多誤解的地方,需要取得充分的理解。一般的人之所以會有錯誤的印象,全在于受報紙等大眾媒體的誤導。現在電視里有很多談論醫療的節目,網絡上也到處是這方面的信息。還有什么‘值得信賴的醫院之類的排行榜圖書呢。有的比較靠譜,也有不少純粹是賣弄噱頭的虛假信息。”
“嗯,我是想問一下……”
“還有,病人往往只關心與自己的疾病有關的信息,他不是靜下心來去學習,而是只顧著自己眼前的問題去了解,所以總是缺少平衡性。對常見的癥狀抱有過度的恐懼,把一些很平常的癥狀看得過于夸大,期待不切實際的治療,甚至還有人迷信進口藥,弄得現場一片混亂。嗯,倒也不是說我不理解您的心情……”
我抬腕看了一下表,輕輕咳了一聲。離開內科病房到現在快一個小時了,我還得回去處理父親的后事。
也許是察覺了我的想法,麻醉科主任打住了話頭,面無表情地等待著我的發問。“是這樣的,我父親動沒動過手術,各位醫生說法不一,剛才在集中治療室聽說您是負責手術麻醉的,所以我想找您核實一下。”
麻醉科主任打開了桌子上A3尺寸大小的文件夾。
“哪天的手術?四天前?做麻醉的病人太多,我記不清了。啊,是這個!森內逸人,沒錯,是我做的。”
“手術沒中止吧?”
“沒有。”
看來,父親是做了手術的。總算得到了確切的回答,我不由得吁了一口氣。“順便問一下您,我父親做的是什么手術?”
“那倒不清楚,我只專心于麻醉的事。麻醉師在手術過程中要每隔五分鐘為病人測一次血壓、脈搏、體溫、尿量,還得計算輸液量,控制好電解質平衡和輸氧濃度,注射肌肉松弛劑,忙都忙不過來,哪有空閑去看做的什么手術!”麻醉科主任將麻醉記錄遞到我面前。這個記錄和集中治療室的一樣,圖表下是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數字,其間還填充著米粒大小的字,寫的是處置的內容和病人的反應。這樣看來,麻醉師確實是沒時間關心手術的事。
“嗯,看起來應該是做了手術的。”
“這既可以說做過,也可以說沒有做過。”
“這個怎么講?”
“因為醫生也有可能打開病人腹腔后什么都沒做就縫合起來了,這通常發生在因黏連嚴重、炎癥厲害無法結扎等組織脆弱的情況下。在這種情況下,實際上是等同于什么都沒做,所以外科醫生并不認為是做了手術;而內科醫生則有可能會認為是做了手術。這樣的分歧是時常會發生的。對于病人來說,這會被當作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但在醫生眼里,卻是個微不足道的問題。”
真廢話!做沒做過手術當然是一個很重大的事情啦。然而,如果僅僅是切開了肚子卻什么都沒做就縫合上了,這大概真的不能算是做過手術了。但既然切開了肚子,也可以說是做了手術吧?現在的關鍵是手術的內容,這只能去找外科醫生才能弄清楚。
“為我父親執刀的是哪位醫生?”
“執刀醫生是外科的……啊,對了,那次手術的麻醉是臨時安排的!”
“怎么?”
“你看,執刀人一欄是空白的,如果是預定的手術,就會有‘術前會診,必定會填寫執刀醫生的姓名。森內先生應該是半途插進來的。”
“做得這么詳細的記錄,怎么會漏掉最為要緊的執刀醫生的姓名?”
“執刀醫生的姓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病人檢查的數據、治療的經過和治療的結果。不是嗎?”麻醉科主任微笑著問道,那表情的意思顯然就是“這不明擺著是理所當然的事嘛。”
想到再這樣說下去也不會有什么結果,我又提出另外一個關心的問題:“內科的醫生對我說,我父親的血液容易凝固,但特殊急救部的醫生反而說容易出血。要是手術沒做,是不是因為容易出血的關系呢?”
“提出這樣的問題,必須有一個前提,那就是在止血功能一定的情況下。人的血液即使有的時候容易凝固,也會出現容易出血的情況。因為人的身體是大自然的產物,平時血液容易凝固的人,到了上手術臺反而止不住血,這種情況也是可能發生的,所以大意不得。”
“那照您說來,我父親的血液到底是什么情況呢?”
“您這樣要求我作出回答就顯得沒道理了!實際上,有的病人是凝血傾向和出血傾向集于一身的。比如有一種叫DIC,翻譯成日語為‘彌散性血管內凝血故障,就是全身血管血液凝固處于亢進狀態。處于這種狀態下,血小板等的凝固因子被大量消耗,血液就難以凝固,反而增強了出血傾向,所以在治療上就要用到抗凝血劑。已經容易出血了還要使用抗凝血劑,不是效果正相反嗎?但這是第一選擇。”
“那我父親得的病就是DIC了?”
“我沒這么說。只是森內先生令人同情之處在于,因為出現多臟器衰竭,所以ICU的優先順序被拉下了。”
我立即豎起了耳朵,因為剛才小護士也說到了“優先順序”這個詞。
“是指什么優先順序?”
“我說漏嘴了。深更半夜的,嘴就是快,副交感神經占了上風啊。你是想知道事實真相嗎?”
“當然。”
“那我給您解釋一下吧。ICU 的床位有限,所以要根據救活的可能性來決定優先順序,這就像發生災難時的‘類選法 一樣。遺憾的是,森內先生落在了第三天,所以被轉到了內科病房。”
也就是說,他們認為父親獲救的可能性低,才被趕到了集中治療室?這算是什么事情啊!我還一直以為父親是受到了最好的治療呢。“這太過分了!難道這家醫院并不是竭盡全力搶救病人,而是見死不救?”
見我發出怒吼般的叫聲,麻醉科主任安撫我似的伸出雙手。
“請別激動!我院配備的高度先進醫療設施,現在還沒有哪一家醫院能及得上。這次是森內先生處于離開ICU的位置,要是相反,他是等著進入ICU接受治療的話又會怎么樣呢?也許現在得救了。但是,如果有個并無治愈希望的病人占據著床位,他說不定就得不到及時的治療。那不是也要等待嗎?不說別的,當初森內先生被送入ICU,也是因為有別的病人離開,才騰出床位的呀。”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難道為了救治父親,就甩掉其他的病人;而接著父親沒了救活的希望,他又被其他的病人“取而代之”?這也許有一定的合理性,但這樣的做法對嗎?
“一般我是不會把這些說出來的。在我們這一行,有許多事是不便讓病人及其家屬知道的,知道了后只會增加他們的痛苦。”麻醉科主任用同情的口吻低聲說道。我茫然地站起身來,腦子暈乎乎地走出麻醉科值班室。
來到走廊上,我看了一下表,時間已過了3點。父親遺體處理應該結束了吧。我急忙往8樓的內科病房趕。來到內科病房,只見護士長正在柜臺上做著什么記錄。
“對不起,我剛才去特殊急救部和集中治療室問了一些情況,現在可以進我父親的房間了嗎?”
“是有什么東西忘在那里了?”
這真是個奇怪的問題!她這是在嘲弄我?我想起剛才內科主任向我說明父親病情的時候,這個護士的樣子與白天相比,簡直是判若兩人。白天上班的時候化妝得山青水綠,顯得和藹可親,可現在,是不是因為深夜值班的關系,一副素顏朝天的樣子,看上去冷漠了許多。
“我是想見父親啊!”
“那您得去地下室的靈安室,遺體已經運去那里了。”那口吻就像是政府機關的接待員。
“剛才我向樓下的醫生和護士問了下情況,他們的回答有很多不一致的地方。我想見一下父親后,再請內科主任予以說明。”我沒好氣地沖撞護士長。
“醫生剛下班走了。”
這個時間下班回家?要不在的話那也沒辦法了,但我憋不住要把想說的話說出來。
“醫生說的話為什么那么難懂!我不懂醫,絕大多數的病人也應該一樣。醫生為什么就不能明明白白地向病人和家屬說明病情呢?”
護士長停下手,抬起頭來看著我。
“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啊。醫生當然會盡可能通俗易懂地作出說明,但結果呢,病人還是聽不懂。說起來,通俗易懂的說明里往往含有虛假的內容。因為醫學的專業性很強,要給普通的外行作出說明,就必須刪繁就簡,這樣一來,就會混入虛假的成分。所以說,其實病人獲得的信息中,往往有很多并非是事實。”
“我不這么認為。不管是專業性有多強,真相只有一個。準確地說出真相,應該是專業人士的職責。”
“不,普通人士和醫務工作者之間有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當然醫生也并不是一開始就特別敏感,他是在學習醫學知識、接觸疑難雜癥、反復與死亡打交道的過程中不斷進步的。再說,醫學也是在日新月異,不斷出現新的信息和治療方法。醫生必須吸收這一切,并為我所用。而對普通人士來說,那是無法理解的知識。所以,醫生和病人之間是無法建立溝通關系的。病人一死亡,有的家屬出于感情,會懷疑是不是醫療事故造成的。此時,不管你怎么解釋都無法說服他。因為對于醫生來說很明白的事,對病人及其家屬來說卻會覺得難以接受。”
“但是,當今的病人已不是一點醫學知識也沒有的人了。大眾傳媒中充滿了各種醫學信息,對于新知識報紙上也會有介紹,其中有不少淺顯易懂的解釋。”
“啊,那正是加深醫生和普通人士鴻溝的一個重要原因。”護士長絕望般地仰起頭,“說起來,寫報道的新聞記者本來就是外行,他怎么能將連自己都不懂的事清楚地告訴別人呢?”
“記者是采訪了醫生或專家后才寫出報道的,所以他應該是懂的。”
“不,醫生和專家要是原封不動地說出一切,記者會無法理解,所以他們都會有意說得簡明易懂,這和實際的內容是有差距的。再說,報紙總愛挑讀者感興趣的東西報道,所以一般人天真地相信醫學的發展,而寄予不現實的期待。”
這個護士都在說些什么啊?我藏住疑竇,有意加重語氣問道:“那你對現在的醫療也不抱什么希望了?”
“是的。”
“那怎么還干護士工作呢?”
“因為我是護士。”
“無法理解。”
說完這一通話,護士長便端正姿勢,雙臂合抱支在柜臺上。
“病人往往以為應該有易于明白的答案,如果解答不能明白易懂,那就不是正確的答案。當然答案肯定是有的,但那既不是易于明白的,也不一定是正確的。醫療就是這么回事。醫生都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們相互之間有共同語言。剛才您說,病人都是外行,那倒不一定。醫生也會生病,醫生一旦生病,他既不會抱有不切實際的期望,也不會有虛無縹緲的幻想,所以治療總能順利進行。”
“但是,希望對病人來說是必不可少的,他們對治療抱有期望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這個沒錯。但疾病是自然的產物,你即使有痊愈的愿望,結果也不一定如你所愿。”
“治病救人是醫療的目的,不然的話,發展醫學還有什么意義呢?”
見我的聲音大了起來,護士長稍稍放松了肩部,神情吃驚地搖了搖頭。
“啊,您還相信醫學的發展是為了人類?那可不一定是這么回事哦!您要是深以為信,就難說不會做出荒唐的事來了!”
“做出什么事?你糊弄人也得適可而止吧!”我氣沖沖地一轉身,猛然發現背后站著個戴大框眼鏡的年輕醫生。“你要干什么?”為掩飾尷尬,我故意提高聲調。
年輕醫生惶恐地摸著自己的后頸。“對不起,我是本院負責死因分析項目的醫生。對森內先生,我想您應該能提供合作……”
“提供什么合作?”
“參與我們的項目。這一項目是從2009年開始,在全國最先進的醫療機構中實施,每當醫院出現死亡病人,便采用新的方法更縝密地分析死因。”
“你是說我父親的死因中有值得懷疑的地方?”
“不是這個意思!只不過是要調查確定其中到底有沒有可疑之處。”
“如何進行?”
“和對普通的病人一樣做攝片診斷,就是做CT掃描之類,以此確認病人死亡前的診斷是否正確。”年輕醫生的嘴角浮起討好的笑紋,將夾在夾紙寫字板上的“同意書”遞了過來。
這樣或許有助于了解些情況吧。我當時有過躊躇,但一方面人很疲勞,另一方面急切地想見到父親的遺體,便當場簽了字。
離開護士站的時候,只聽見背后傳來護士長的聲音:“靈安室在地下室一層,乘電梯下去的話,走出電梯后朝停車場的相反方向走就是!”
在下地下室的電梯里,我回味著護士長剛才說的話:疾病是自然的產物,即使你有痊愈的愿望,也不能左右它。這話從醫務工作者口中說出來合適嗎?我雖然只是個地位卑微的業務銷售員,但對自己的工作還是抱有自豪感。為滿足客戶的需要,想盡辦法作出努力,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與經商人員相比,醫務工作者不是更應該抱著積極的態度投入到工作中嗎?
電梯門開了,眼前的景象與病房大樓里所見比起來簡直有天壤之別。臟兮兮的墻壁,千孔百瘡的地氈,發霉的空氣中混合著些許線香的氣味。
我按著護士長說的方向朝前走,迎面便是一扇上著門閂的鐵門,前面就是寫著“靈安室”字樣的太平間了。父親的遺體就被安置在這樣的屋子里?我忍著悲痛,緩緩推開門。屋中央有一個蓋著白布的臺子,卻不見有父親的遺體。
“您是家屬吧?”屋子的角落傳來沙啞的聲音。我吃了一驚,循聲看去,只見昏暗的墻角處坐著一個穿著工作服的六旬男子。
“我是森內逸人的兒子,您是?”
“我是這里的值班人員。說是有遺體來,所以做好準備等著哩。”
“我父親的遺體還沒到?離開病房好長時間了呀。”
“是哪里的病房?”
“內科。”
“哦,那還得等一會兒。那里的手續繁瑣,很費時間的。”值班員用手拍了拍他邊上一把椅子的椅面,大概是讓我坐那里,但我哪有心思坐下。
“我父親的遺體到底在哪里?難道乘電梯走兩岔了?再怎么繞道,也不會比我遲吧!”
“您父親是不是參加死因解析項目了?”
“是啊,但說遺體在靈安室呀。還是來過這里后又運到別處去了?”
“不會!到了這里就由我看護。”
“那我父親的遺體會在哪里呢!”
“一定是在醫院的什么地方做檢查吧,就像活著的時候一樣。”
“那我去檢查室看看,我想早點見到父親。”我正想離開,沒想到值班員迅疾抓住我的手腕,動作之快,和他的年齡實不相符。
“別急!正在做什么檢查,你知道嗎?是只做CT掃描呢,還是連MRI也要拍?或者還要做超聲波檢查?有的病甚至還要做更為復雜的檢查哩。再說檢查室也不會讓你輕易進入。雖說按規定不會用為病人檢查的儀器檢查死者的遺體,但有的技師也會偷偷地違規,所以你根本不知道在哪個檢查室。這么大一個醫院,半夜三更的,又沒個問處,找了半天,不還是白搭?”
這話或許有理。我可以返回內科病房詢問,但剛才那個戴大框眼鏡的醫生卻未必還在。不,說不定正跟著在做檢查?也有可能在我四處尋找的時候,他們的檢查已結束來到這里了。
大概是看出我接受了勸說,值班員再次請我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我無奈地坐下后,微微聞到他工作服上散發出的老人臭。
“你真年輕。多大了?”
“34歲了。”
“家屬就你一個人?”
“還有母親,在外地,有點遠。我是獨子。”
“哦—”值班員似有所悟地點點頭,移開了視線。他摩挲著胡子拉碴的下巴,自言自語道:“我干這個行當算下來也有二三十年了!見到過各種各樣的死者家屬。就在前些時候,有家屬當著死者的面為爭奪遺產大打出手。先是兩個女兒在死去的父親面前敲計算器瓜分遺產,當然這姐妹倆本來就關系緊張。到后來各自的丈夫也加入進來,最后以一場罵戰收場。死者要是能感知,怕是會無地自容吧!我是多操這份閑心了……說到吵架,還有老婆和小三互相爭斗的事情發生呢,這里簡直就是個上演人間悲喜劇的舞臺。既有小三因被拒絕進入靈安室,只得蹲在走廊里獨自啜泣的,也有老婆和小三互相拉著手號啕大哭的。憎恨小三的,以做女兒的為多,她們往往視其為誆騙父親的狐貍精。面對親人的遺體,既有不住抽煙的傻女兒,也有打著瞌睡,發出陣陣鼾聲的敗家子。對了,你不困嗎?”
“不困。”
“值班室有咖啡,要喝一杯嗎?”
“謝謝,不用。”
“咖啡我是一直備著的,可以提神。有人說,在死者面前像坐在咖啡館里一樣喝咖啡是不敬重,我不這樣想。什么才是不敬重,并不是由誰說了算,是吧?”說著,值班員抬起雙臂,伸了伸懶腰。
一點也看不出父親的遺體馬上會到的樣子。我看看表,時間快凌晨4點了,“怎么還沒到,到底去哪了啊!”
“那個項目是挺復雜的。做的人要是不熟,手續可能比為活著的病人做還耗時。得遵循醫院的規定來做,還要做好記錄。這種不是預約的,準備工作很費事;再說又是深更半夜,技師人手少,肯定費時間。還有檢查前必不可少的一套程序也是少不了。”
“搞那么復雜!干凈利落地做完不就行了嗎?”
“那可不行!鼻孔、口中和肛門里塞著的棉花要拿掉,穿在身上的病號服紐扣很礙事,所以也要脫去……”
看來這個值班員對醫院里的事很熟悉,我向他發起了牢騷。
“就算是這樣,不是也太怠慢人了嗎?如果要等這么長時間,總該事先告知得等多少小時,在哪里檢查,你說是吧?還有,不管你問什么,那些醫生的解釋都讓人聽不大懂。”
“是嗎?”
“剛才我就和內科的護士長說了,現在的醫生和病人難以溝通。照現在的醫生和護士這個樣子,處于弱勢地位的病人真的是走投無路了!”
“過去可不是這樣子。”值班員撓了撓花白的頭發嘟噥道,“這醫院原本是一家老國立醫院,五年前受厚勞省指定升了級,成了擁有高度先進醫療設施的高級醫院,門診大廳和病房也煥然一新了。這里被稱作是權威教授、青年才俊聚集的最先進的醫院,但內中卻并不協調。不過這也不是醫生們的錯。”
“那怪誰呢?”
“醫療發達的緣故。”
“怎么講?”
“現在的醫療水平啊,發展得太快了!這個復雜程度呢連醫生也應付不了。他們得拼命跟上,腦子里被塞得滿滿的,沒日沒夜地埋頭苦干,不知不覺的,醫生和病人的想法就完全不一樣啦。因為他們學得復雜,說的是復雜難懂的話,腦瓜子里還盡想著復雜的事情。”
是因為醫療發達才使得醫生和病人疏遠了?真荒誕!這個值班員怕也是浸淫在這個醫療世界太久才會產生這樣奇妙的想法。醫學的發展毫無疑問是為了病人的需要。我正想反駁時,門外傳來了敲門聲。
父親終于被送來了!我從椅子上站起身,準備以肅穆的表情迎接父親。可是進門的卻是一個干瘦的老頭,樣子活像一只仙鶴。他穿著一身白大褂,我猜應該是位醫生吧,但他沒帶聽診器,白大褂里穿的是灰色的工作服。
老頭板著臉行了個禮后,便自稱是醫院的病理醫生。
“您是森內先生吧?您父親剛剛做了死因分析項目的檢查,檢查結束之后將由我們進行尸體解剖。”
“怎么?做了死因分析檢查后為什么還要進行解剖?在這之前為什么不讓我見見他?現在我父親在哪?”
“在新大樓的調查分析中心。您的心情我們可以理解,但項目參與者按規定在完成檢查前必須置于中心的管理之下,檢查是個系統過程,不能中斷。檢查一結束就要進行解剖,考慮到遺體交接手續繁瑣,所以這項工作還是直接在中心解剖室進行比較好。”
聽得出,病理醫生的口吻含有以勢壓人的意味,但我才不怕他。
“但是,父親去世到現在,我連看一眼都辦不到!還有,在醫院里讓我聽到了各種奇怪的說法,還要我到靈安室見父親,卻什么都沒有,至今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見到父親。這下好,居然說要解剖了!”
“請別激動。解剖也是為了滿足森內先生的需要。”
“你說什么?!”
“森內先生不是對父親的治療經過抱有懷疑嗎?這一信息已傳到我們這里了。本院作為一家擁有高度先進醫療設施的現代化醫院,有義務最大限度地保護病人的權益。所以對必要的信息,我們都是當即共享,并采取應對措施。死因分析項目其實并不復雜,方法簡便;但如果有疑問,就要進行解剖。我們是病理醫生,與治療方毫無關系,解剖的結果是要公開的。也就是說,我們是站在病人及其家屬一邊。若有醫療上的差錯,當然要公布;如果發現醫學上的疑點,也會提出報告。”
病理醫生信心十足地滔滔不絕。我無法忍受父親的身體受到傷害,但又怕拒絕解剖,以后會有后悔不迭的事情發生。我定睛注視著病理醫生,說:“解剖結果,如果發現有醫療上的差錯,你們會公布嗎?”
“當然。現在,如果森內先生有什么疑問,可以當場提出來。”
“我聽了醫生的各種說明,但依然充滿了疑問—父親生的是什么病?都接受了哪些治療?他是怎么死的?父親去世后,我向包括內科主任和特殊急救部的醫生、集中治療室的護士、麻醉科的主任、內科病房的護士長等各個方面了解情況,但他們說的都大相徑庭。父親到底動沒動過手術?父親的血液到底是容易凝固還是容易出血?父親到底死于什么病?沒人說得清楚!”
病理醫生耐心地傾聽,還不住地點頭。我想起了剛才經歷的一片混亂,情緒激動,一邊流淚一邊訴說。“我父親為人正直,此前從沒生過什么大病,也很注意養生,比一般人都注意保重身體。他每年都接受健康體檢,從沒發現有什么異常。他才六十歲,內臟應該還強健。這樣一個人,怎么會這么快說走就走了呢?我想知道原因。”
“明白了。這一切經過尸體解剖應該會清楚的吧。請再忍耐片刻,稍等!”病理醫生說完走出了靈安室。
這一等就差不多一個半小時。期間,我一直坐在靈安室的椅子上。值班員拿來了解剖承諾書,我簽完字后,他又拿走了,便再沒回來。早上6點半,我聽見外面傳來一陣打開卷簾門的聲音,然后像是什么機器啟動了。大概醫院又開始新一天的忙碌了。
靈安室的門開了,載著父親的擔架車推了進來。遺體上蓋著毛毯,臉上覆著一塊白布。
“讓你久等了!”那個病理醫生已脫去白大褂,只穿著灰色工作服跟在后面。一股福爾馬林藥水的味道撲鼻而來。
“結果清楚了?”
“還沒有。”
“怎么?你忘了你剛才是怎么說的嗎?”我頓時生起氣來。
病理醫生卻依然保持著他的威嚴,不動聲色地答道:“解剖只是先取出內臟,詳細的檢查還得經福爾馬林防腐處理后,用顯微鏡進行觀察。所有結果出來,大概在一個星期之后。”
“現在不能馬上知道嗎?”
病理醫生默默地點了點頭。我氣得咬著下嘴唇,但又不好發作。
“一個星期后就能真相大白了?”
“是的。只能再讓您跑一趟了。下個星期四的下午2點,您來一次病理部吧,我為您報告解剖的結果。”
“看來,非得等一個星期后不可了!”我狠狠瞪了病理醫生一眼,可對方臉上什么表情也沒有。
我用值班員為我準備的汽車,帶著父親的遺體回到家里。屋外冷雨霏霏。我聯系了殯儀館,裝殮了父親。兩天后,在本地的禮堂舉行了告別儀式。參加的人不多,好在我的工作單位送了花圈,場面還算過得去。
父親去世一個星期后,按指定的時間,我提前10分鐘前往醫療中心病理部。我將會聽到什么樣的結果?會不會同父親去世那天一樣,被一通專業詞語搞得暈頭轉向,結果一無所獲?我有這樣的擔心,但總得去一趟。
到了病理部,秘書將我領進一個類似會議室的房間。走進一看,嚇我一跳,那天夜里為我解釋的內科主任,還有特殊急救部的醫生、集中治療室的護士、麻醉科主任、內科病房護士長等人都在靠里的墻邊坐成一排,墻角還坐著那個靈安室的值班員。我懷著緊張的心情,機械地打了聲招呼后,坐在他們面前。
秘書離開后,緊接著便走進了病理醫生。“森內先生,勞您今天特地跑一趟,實在過意不去。”病理醫生打了一聲招呼后,走到靠墻坐著的一排醫護人員前,面向我坐了下來。眼前的桌子上放著厚厚的卷宗。
“現在讓我為您報告森內逸人的解剖結果。您父親是因小腸動脈出現血塊堵塞,小腸血液無法流動,引起急性腹痛。”病理醫生沒有使用專業詞語,解說淺顯易懂。
“被送入特殊急救部后,他接受了溶解血凝的藥物輸液,病情有所好轉,轉入集中治療室。但隨后又出現了血流堵塞現象,必須進行手術。打開腹腔后,發現到處都有血塊,只能插入膠管,將滯留在體內的腹水引出體外。隨后,腎臟和肝臟功能惡化,出現了全身血管都易于出血的狀況,肺臟也出現衰竭,病人終因醫治無效死亡。”
總之,手術在腹部插入膠管后便結束了,因為血液狀況在手術時出現了變化。看來,那些醫生、護士各種似是而非的解釋都是有道理的。我點了點頭,只能暫且接受這樣的結論。
“您還有什么問題嗎?”
“說出來可能有點不禮貌—整個過程沒出現什么醫療差錯吧?”
“沒有。”
“一開始小腸動脈發生血塊堵塞的原因是什么呢?”
“那個……”病理醫生停住話,咳了一聲,神情不太自然地翻眼望著天花板,“您父親身上好像有一種特殊的遺傳性疾病。”
“遺傳性疾病?”這可是第一次聽說,我不由得歪起了腦袋。后排的醫生、護士全都轉開了視線。我有了不祥的預兆。
病理醫生面呈難色,繼續說道:“前些天,因為森內先生希望知道父親真正的死因,我們進行了DNA解析,結果判明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事實。”
“是什么?”
“我們發現您父親身上決定壽命的遺傳因子中有變異現象。最近的研究結果表明,人體存在著控制壽命的遺傳因子。以前我們一直認為,是疾病和衰老導致人的死亡,其實呢,是DNA決定了人的身體使用期限。當然意外事故和自殺又另當別論。只要不發生這類突發性事故,人是由DNA決定其生存壽命的。壽限將近時,人就會患上癌癥、心肌梗死等致命性疾病,迎來死亡。也就是說,人并不是因為生病而死,而是因為壽限將至才患上致命疾病—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
“普通人一般有80年左右的壽限,而您父親足足少了20年,也就是說他有早逝的遺傳因子。”
“早逝的遺傳因子?”
病理醫生點點頭,壓低了嗓音,“是的。小腸動脈出現血塊堵塞,也是因為這種遺傳因子的作用,造成身體狀況發生變化。還有,這種早逝的遺傳因子屬優性遺傳,也就是說,森內先生,您身上也有類似的情形。”
“怎么?”
“我的意思是說,您身上也繼承有早逝的遺傳因子。”
“這……”
“您感到意外很正常,但這是事實。隨著醫學的發達,過去不明白的謎團都在慢慢解開。”
聽了這話我簡直是魂不附體,像是毫無預兆地突然聽到了死刑判決。我拼命穩住自己的情緒,問道:“那么,現在不是還有基因治療嗎?有沒有辦法消除這種早逝遺傳因子呢?”
“所謂基因治療,那只不過是大眾媒體炒作的概念,臨床幾乎無法進行這樣的治療。再說,遺傳因子中的遺傳信息是無法改變的。聽天由命吧。”
坐在靠墻的醫生和護士都不住地朝我看著,就像在看一個怪物。
病理醫生欠了欠身子,用嚴峻的口吻說道:“還有一件事,我也必須告訴您。這種遺傳因子具有每傳一代壽命就會相應縮短的特征—您聽明白了嗎?”
確實,父親的壽限是比祖父短。照這個說法,我連父親的享年也活不到?也就是說我不到60歲就得離世……
“我們理解您的心情。但是,有早逝遺傳因子并非是件不幸的事,甚至可以說,當今時代,在合適的時候離世還可能是件值得慶幸的事。”
“……這是什么意思?!”
“就是所謂的不長壽亦非壞事。”
病理醫生的話如咒語般在我耳旁回響。難以理解!能活得長不是件好事嗎?不長壽亦非壞事?這種說法豈不荒唐?我頓時膽怯起來,急切地想找一個能給我好好解釋一下的人。但是,坐在墻邊的醫生和護士像是在為我祝福似的,人人面露微笑,頻頻點頭。只有那個值班員在搖頭,像是在拒絕我的請求。
“實際上活得長并不是件好事。”病理醫生緩緩地攤開兩手,似乎是在將事實攤開給我看。平時在反映老齡問題的電視節目中看到的老人一一浮現在我的眼前:衣衫不整,坐在輪椅上,佝僂著身子,眼花耳聾,急促地喘著氣,因腰背疼痛而皺著眉頭,孤獨地呆在養老院的房間里……
這就是長壽者的模樣!就像地震前出現的預兆,一陣震顫慢慢地從我腳底下傳來,我用雙手使勁壓住膝蓋,但還是沒有用。
不,應該還有辦法!相信會有一條通往幸福、富裕、滿足的長壽之道。現在的醫療能拯救我,不幸,也一定可以避免。
因為畢竟,醫學正在不斷發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