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痛

趙彩萍

清晨，我坐下來看著這個秋天，看著那些在地上飄舞的落葉，風起時，舞出不能主宰命運的哀嘆，舞盡所有的悲傷，抬頭望天，天空透明得像剛洗過一樣，整個藍天都是白云。有人說，白云就像甜甜的棉花糖，我知道沒有一塊甜的是屬于我的，屬于我的只有永遠的疼痛。

我看著血淋淋的痛把一個生命向另一個世界滲透，而我只能流著淚向生命妥協，這是個應該永遠記憶的秋天，在這個秋天里我永遠失去了父親。現在，父親的那塊墓地已經長出了另一份痛，我守望著父親的墓地，守望著我的靈魂，守望我所經過的生活，還有那個總在我身旁親切和熟悉的背影。我又哭了，我已記不清這是第幾次流淚，若有若無的淚水中含著疼痛，那些疼痛此刻已落入我的骨髓，我心疼父親的離世，心疼母親的孤獨，心疼這樣的生活。

一個人的時候，我總會想起母親的皺紋，我一直固執地認為母親的皺紋也是會疼痛的。從八年前，父親離世的那一天起，母親都是一個人守著老屋，靜靜地看著墻上鏡框里的父親，一個人細數著往事與夢。在母親的生命里，除了孤獨與生活，就是一天天在影子中守望著什么，我真的很想知道，但我卻從沒有跟母親提起過，我怕稍不留神，就會戳到母親的傷口，打破現在寧靜的生活。

從來沒有和母親談起過她和父親的感情，但就在此刻，我突然想念他們執著相伴四十余年風雨以沐的日子，在母親一個人生活八年的時光中，我至今都沒有在母親的目光中讀到任何的悲涼與傷感。現在，我想起了父親離世的那一刻母親驀然留下的淚水，也是第一次，我聽到母親撕心裂肺的哭喊聲。父親的離開，是永遠的。母親在那個深秋的午后痛哭了近一個時辰后，就平靜地把自己梳理整齊，坐在床沿邊看著吊唁的人一句話都沒有說。整整兩天不講話，不吃飯，不喝水，就這樣呆呆地坐著，這一幕時常會在我眼前閃過，我想沉默的聲音也應該是有生命的力量，聲音與淚水都已長久地藏在了母親的衣襟里，那一串串我所不能釋懷的淚水，母親在那一天都已吞下去了，只是，隨著時問的推移，母親的臉上布滿了深深的皺紋，像用刀刻上去似的，我想，用刀刻的皺紋應該是會疼痛的。愛，是一種穿透心靈的光，我知道父親的那個城堡里也一定有愛，我希望那座父親走過的奈何橋上能開滿各種各樣的鮮花。

在這個滿地落葉的秋天，承載著滿地的寒霜，承載著我記憶里最疼痛的年月，我從來都不害怕觸景生情，那些年，父親總是坐在庭院里，窗臺上放一臺紅燈牌收音機，里邊播放的總是單田芳的長篇評書。現在，任憑銀白的月光穿透歲月的痕跡，在我仰望的方向里，已沒有了父親的背影，淚水已經匯流成河，嘩啦啦流淌并徹響于我的整個生命。父親的城堡中還有那些聽他講評書的聽眾嗎？我想應該是有的。兒時記憶中的父親，是個跑船的船夫，前邊是一艘約五十噸的機動大輪船，后邊拖著五六條貨船，長年累月地在船上漂著，我和哥哥兩人，每到寒暑假，都會跟著父親上船，走遍了江南的許多小鎮，記得每停靠到一個碼頭，父親的船上總是圍滿了聽他講評書的船友，父親把他在收音機里聽到的評書繪聲繪色地講出來，父親的記憶力和表達能力都是驚人的好，我想，許是時代的原因吧，不然，父親會是個很好的評書演說家，在演講時，父親把他的語言表達能力和動作模仿能力都發揮得淋漓盡致，往往一段評書講完，四周圍著他的船友都久久不愿散開，父親的臉上滿滿的都是歡喜，望著一臉幸福的父親，我心中自然產生了無盡的自豪……沒有離別的生活總是祥和與幸福的，而隨著父親的永遠離去，漫漫的問候聲中，聲聲都已在淚水里。

我又坐在了窗旁，看著外邊的落葉，想著那些遠去的背影，那些漸漸消失的印記，留下的只是感慨與荒涼。每個人都是在從偶然走向必然，得到和失去也許只是一個過程。人生就像一片從發芽到枯老到飄落的葉，無論是陽光的照耀，雨露的滋潤；也無論是塵埃的覆蓋，還是細雨的清洗。當飄落在地上被泥土覆蓋的那天，那些枝頭翩翩起舞的歡悅和風雨撕爛的滄桑，一切都失去了意義。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固執地把自己的情緒與風、天空、落葉還有反復播放的單曲連在了一起。也許，這終是我要的自由。

桂花落盡了，這個秋天就要遠離了，我要把自己淡到風里去，不再輕描任何悲涼，我想在我心里瘋狂的悲涼，總有一天應該會散在藍藍天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