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我們引進的不僅僅是一批書,而是一個知識領域、一個學術傳統。當今中國學界,幾乎罕有人不受這套書的影響。”在“海外中國研究叢書”出版25周年座談會上,該叢書主編、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副院長劉東教授告訴記者。
25年來,“海外中國研究叢書”出版了150多種書,作者名單是一長串耀人眼目的名字:費正清、魏斐德、史華茲、杜贊奇、易勞逸、韓書瑞、瓦格納、杜維明、溝口雄三……。叢書中,除了新出圖書之外,重印率90%以上,這套書的受歡迎程度由此可見一斑。
起步并非一帆風順
“海外中國研究叢書”起步是在1980年代末。那是一個知識界、出版界都極為活躍的年代。“文化熱”方興未艾,書界有多套叢書做得風生水起,尤其四川人民出版社推出“走向未來叢書”,湖南人民出版社推出“走向世界叢書”,都大獲成功,使得同為地方人民社的江蘇人民出版社的領導有點坐不住了,覺得也要組織一套像樣點的叢書。
1987年下半年,還是江蘇人民出版社普通編輯的周文彬和同事找到了當時尚在北京攻讀博士學位的劉東。劉東透露,自己有意編一套海外漢學家研究中國的叢書。
當周文彬等把信息帶回社里,社領導的意見卻頗不一致。有人認為這樣一套書會很有新意,在當時汲汲于種種洋思潮的叢書中,可謂獨樹一幟。但也有人覺得外國人怎么可能比我們自己更了解中國,研究中國還是得靠我們自己,引進西學還說得通,引進西方的“中學”有必要嗎?最終,還是肯定的意見起了作用,叢書被列入出版計劃。
現年81歲的江蘇人民出版社原副總編史家驊回顧說,他對這套書的出版表示了支持。“經過多年閉關鎖國,我們不但對國外的情況不了解,對國情的認識也有很大偏差。西方學者研究中國,角度、方法、理論背景和我們都不一樣,他們的研究能為我們提供一個參照系,對我們認識自身是有幫助的。”
出版工作于1988年啟動,但剛一起步就遭遇了夭折風險。1989年,叢書的第一本圖書就由于特殊的原因被暫停發行。
從1989年到1992年,叢書第一輯相繼出版,包括吉爾伯特·羅茲曼主編《中國的現代化》、費正清等著《中國:傳統與變革》、余英時著《中國思想傳統的現代詮釋》、史華茲著《尋求富強:嚴復與西方》等,均為名家名作,受到讀者追捧。
就在學界的一片叫好聲中,江蘇人民出版社卻不得不面對一些有形和無形的壓力。有些人覺得出版外國人談論中國的書,觀點和我們又不盡相同,在政治上風險太大。還有人根本沒看過這套書中任何一本,就抱著否定的態度——這樣的聲音如果來自某些大人物,就會帶來好大麻煩。因此,在一段時間里,叫停的聲音不斷,以致有的年度只出了兩三種。
經濟效益不理想也是反對這套書的理由。大約1999年,一個分管領導找到了時任社長的吳源,說:“這個書出個沒完沒了,要出到哪一天啊?”他覺得,經濟上壓力很大,就想把這套書停掉。吳源說,這套書社會影響很大,現在經濟上是持平,將來其實是有贏利的希望的。另外,這套書和一般叢書不一樣,海外中國研究隊伍龐大,會不斷有好書出來,也就可以持續出下去。經過堅持,這套叢書被保住了。
如今已經退休的周文彬談到參與這套書的經歷非常動情:“出版人的使命就是出好書。但在那個年代里,出版人實際上并沒有選擇的權力,基本上是上面交來什么任務就出什么。因此,這套書出版過程中才會那么多難曲折,好在出版社堅持下來了,沒有讓這套書夭折。我認為,出版人應該是有自由意志的,而且應該體現到編輯工作中去,這是我退休以后想得越來越明白的一個問題。”
版權交道及與漢學家的交情
叢書剛剛啟動的時候,中國還沒有簽訂《伯爾尼公約》和《世界版權公約》,國內出版社翻譯出版其他國家的作品,也就沒有購買版權這回事兒。但“海外中國研究叢書”的第一本書在版權上就花了錢。這第一本書是美國學者吉爾伯特·羅茲曼等人合作完成的《中國的現代化》。因為參與翻譯出版事宜的人多來自于美國霍普金斯大學和南京大學合作成立的中美文化中心,美方負責人就說,你們翻譯這本書,要遵守美國法律,購買版權。“于是我們‘多此一舉,支付了版權費50美元,其實也是象征性的。”劉東說。
1992年10月,中國簽訂了《伯爾尼公約》和《世界版權公約》,版權就不再是免費的午餐了,一時間,國內翻譯圖書的數量大為減少。“我們這套書受到的影響并不大,個中緣由是:第一,漢學家比較了解中國國情,對于從中國獲得版權收益不抱太大期望;第二,隨著叢書影響越來越大,不少漢學家都以自己的著作被收入其中為榮,不會太計較版權費。”劉東回憶說,90年代,他們從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美國漢學重鎮之一)購買版權,每本書僅僅支付100美元,“也就是意思一下”。
實際上,隨著叢書影響越來越大,海外學者對其認同度也與日俱增,很多人又特別希望自己研究中國的著作能夠為中國讀者看到,因此在版權方面給予了熱情襄助。像近年出版的《中國善書研究》、《〈詩經〉原意研究》,版權都是作者贈送的。
劉東回憶說,曾有一位德國學者把自己的著作交給他,希望譯成中文出版。甚至,其人還表示,愿為劉東提供到德國訪學半年的機會。但劉東看了書之后,覺得質量平平,因此拒絕了其“好意”。
若干年來,劉東與海外漢學家的聯系方式也有了很大變化。劉東說,自己屬于國內較早使用e-mail的一批人,開始磕磕絆絆、很不順暢地與海外漢學家進行聯系。多年后,他和很多漢學家都成了朋友。到了國外,他常常住在這些人家里,和他們稱兄道弟,把酒言歡,微醺之際,聽他們聊學界八卦和學界人物。這樣的過程中,劉東對海外中國研究學界的了解達到了常人難以達到的程度,無疑,這對他主持“海外中國研究叢書”會有很大助益。
不過說起來,版權的事情有異常的復雜性,目前工作中,出版社最感困擾的也還是版權問題。由于中國出版界對這方面著作的興趣普遍日益提升,爭搶版權的情況便日趨嚴重,造成一種亂象,并且版權費用也水漲船高。還有一種情況是,有的作者對自己書的版權由誰持有也搞不清楚,以致譯本早已現成,卻就是不能出版。此外,論文集的引進也有特殊的難度,因為很多論文的版權都是難于輕松搞定的——但論文其實代表了一個學者的研究水平,其重要性往往超過專著——這是讓劉東覺得遺憾的事情。
“對海外漢學家不應頂禮膜拜”
“海外中國研究叢書”出版15周年的時候,劉東曾寫過一篇紀念文章,題為《熬成傳統》,一個“熬”字,道盡了做這套書的不容易。但過了“熬”的階段之后,叢書的發展就越來越順利了。目前,叢書每年推出新書10種左右,并于近年新設了“女性研究系列”、“海外學子系列”、“環境研究系列”等子系列,出版的圖書如《中國與達爾文》、《歐幾里德在中國》、《帝國的隱喻》、《皇帝與祖宗》、《危險的邊疆》等都贏得了一片喝彩。
但“熬成傳統”之后,新的問題也來了。劉東說他現在的憂慮和過去幾乎是相反的:“對中國,有個內部研究和外部研究的區分,可是國際的壓強實在太大了,對內部研究造成了太大影響。一方面這套書向國內學界示范了做學問的基本規范、方法之類;另一方面,也導致我們的學者頭腦里有了越來越多的漢學意識。我們本來是拿別人的視角作為參照的,結果他們的視角也變成了我們的視角。”
“比如,有的海外學者為‘文革唱贊歌,我們也有人跟著鸚鵡學舌。這些海外學者沒經歷過‘文革,說不定其對‘文革的誤讀對他們的國家還有啟發性呢。但對于中國人而言,除非喪心病狂,怎么能說‘文革好呢?”劉東將海外的中國研究學界分為三個圈子,一是大學里的學者,二是智庫人員,三是記者之類人員(如埃德加·斯諾)。“眾聲喧嘩的‘中國觀察中,其實也有很多不靠譜的,這是我們要注意的。”
另外的問題是,一面是海外中國研究隊伍日益壯大——目前總數已達數千人之巨,而中國留學生還不斷想方設法地加入進去;每逢亞洲學會召開年會,人們簡直就像走進了眾聲喧嘩的學術超級市場,往往需要許多個分會場從早到晚地齊頭并進。但另一面卻是,隨著列文森、費正清、史華茲、魏斐德等大師級學者的相繼離世,卻難以看到有同樣量級的學者頂替他們的位置。海外中國研究學界能否涌現出新的大師級學者,能否不斷有成色十足的精彩著作問世,將決定“海外中國研究叢書”將來的命運如何。
讀著“洋書”去認知中國,可以說是全球化時代帶給中國人的最為奇妙的經歷之一。但同時,劉東越來越覺得,中國知識界對海外漢學家不應頂禮膜拜,而是要將其作為對話的對手,“讓中國的國學迎著漢學的挑戰,并長爭高,這才是比較理想的狀態”。
(摘自《中華讀書報》 本文作者:王洪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