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麗君
為了一圓兒時火車夢,謝嘉亨用特殊的陶瓷技法,打造出一臺臺閃耀著金屬色澤的蒸汽火車,把臺灣鐵道文化以一種立體的方式記錄下來。
“這個火車是陶制的?真不是銅、不是木頭?”第一眼見到謝嘉亨的陶土火車的人,總免不了瞪大眼、張大嘴,發出這樣的疑問。而對于自己的作品引起圍觀和熱議,謝嘉亨早習以為常。
這位深愛火車的臺灣陶藝家,不僅收藏了數不清的火車模型,更將這份喜愛轉化成50余件以陶土制成的蒸汽火車,并運用獨特的“閃光釉”技法為火車披上華麗外衣。騰云號、御風號、疾電號、三義段EK900……層層釉色溯回歲月歷史,焰焰窯火穿越時空隧道,十幾年來,謝嘉亨仿佛淬煉著一部恢弘立體的鐵道史詩。
獨一無二的閃光釉
謝嘉亨的工作室叫“樂土”,位于臺北火車站附近。或許,這也是冥冥之中他與火車的另一種緣分。
“樂土”之名,取意于謝嘉亨與太太黃雅芳的藝術愛好。太太喜歡音樂,而他喜歡陶土。走進工作室,先入眼簾的是一架平臺鋼琴,琴腳旁擺著幾件風格前衛的陶藝作品,墻上也掛滿了鑲框的陶作。每天,謝嘉亨與太太以陶塑為樂,與琴音為伴。
謝嘉亨曾在西班牙留學7年,受創作環境影響,他的陶藝作品有著明顯的歐洲風格,粗獷、自然又現代。正是因為這次留學,他認識了在馬德里皇家音樂學院念書且志同道合的太太,更學到了讓他蜚聲世界的獨特釉法。
那一年,謝嘉亨27歲,在西班牙國立馬德里大學從零開始學習陶藝。一次,他看到西班牙公認“閃光釉”技法最有名的藝術家Joan Carillo的作品,對豐富多變的釉色大感驚嘆,跑去對主修教授Joan Llacer說想學這種釉色技法。主修教授詫異回答,“閃光釉”學起來難度極高。
“閃光釉”是13世紀阿拉伯人祭祀、進貢皇室陶瓷的特殊釉法,特色就是在光源照射下,折射釉體斑紋,閃耀瑰麗色澤。這個釉法,在阿拉伯只有國家級藝匠才會燒制,技法傳子不傳女,除了釉相設定困難,窯爐溫度操控更需長年累積經驗。阿拉伯人從7世紀起統治西班牙700多年,這項特殊釉法才在西班牙傳承下來。
在謝嘉亨的堅持下,教授給了他基本配方,讓他自己研究。為了研究釉藥,謝嘉亨同時攻讀化學碩士。在一年半的時間里,他經過200多種嘗試,終于成功,成為中國臺灣乃至亞洲唯一會這種釉法的陶藝家。
但謝嘉亨并不滿足,他要做有個人標簽的獨一無二的閃光釉。他嘗試在釉藥里加入氧化銅,讓作品呈現紅銅色的金屬質感。1997年,謝嘉亨回到臺灣,開始研發溫馨黃銀色調的氧化銀。2003年,他首度在閃光釉里結合氧化銅、氧化銀兩種金屬元素,運用印象畫派層次點描法,點狀釉藥在燒制高溫下熔解流動,經過反復上釉與窯燒,色彩目炫神迷、繁復多變。
之后,謝嘉亨進一步研發有“閃光釉折射之母”美譽的氧化鉍。“鉍”的分子晶體多達18個折射面,燒制氧化鉍可以折射出任何光線,散發斑斕如虹彩的色澤。半年后,氧化鉍研制成功,謝嘉亨將氧化銅、氧化銀、氧化鉍3種金屬元素融合在同一件作品中,難度越來越高,作品的色彩也越發絢爛。憑著獨特的技法,謝嘉亨的作品屢獲各項工藝比賽大獎,參與國內外的多次聯展,也備受肯定。
生命里的火車
縱觀謝嘉亨的陶藝創作,簡單來說可分兩類,一是藝術性裝飾擺件,二是蒸汽火車。
火車,是謝嘉亨生命中血肉相連的迷戀。小時候,父母在臺北經營木材行,因工作繁忙,把他托付給臺南鹽水的外婆照顧。于是,蒸汽火車就成了兩個家的連結線。火車對謝嘉亨來說,不只是簡單的交通工具,還承載著兒時的記憶和對外婆的思念。
從國中開始,謝嘉亨就愛上了收藏各種火車模型,長大后更是欲罷不能。他收藏的火車大多是德國出品,雖只是30厘米左右的模型,機械性能卻非常好。“這是阿里山的,這里有很多傳動,都會動哦,跟真實的一模一樣。”謝嘉亨拿出大大小小的火車模型,像小孩子顯擺自己的玩具一樣。
10多年前的某一天,謝嘉亨又看中一部日制“家庭號”蒸汽火車模型,燃燒煤炭驅動,人還能坐在上面沿著鐵軌駕駛。他興奮地向太太表示想買。太太不同意,說:“反正你禮拜六都在家里,有空就花時間自己做一做。”沒想到,這句話竟成了謝嘉亨創作陶土火車的動力。
做小火車顯然不過癮,對于火車迷謝嘉亨來說,要做就做大的。他創作的陶土火車可以長達3米,確實是一個大工程。如今,謝嘉亨已創作50多列火車,每列都是早年臺灣真正使用過的,包括德、美、英、日各國出廠的車系,曾經奔馳在臺灣高山、平原與海岸地區九條鐵路線,現今絕大多數已“退休”,是人們消失的共同記憶。
為了創作逼真的火車,謝嘉亨廣泛收集文獻資料和一張張火車頭老照片,他甚至為了準確地表現駕駛座的原貌,遠赴日本京都“梅小陸火車博物館”考察。加上自己豐富的想象力,謝嘉亨設計出嚴謹的平面圖,根據比例分解成250多個零件,再組裝送進窯燒。每一個火車做下來,都要花費4個多月時間。
制作零件是比較復雜的過程,250多個零件,各需不同的工法,例如輪胎、砂箱等圓形零件用手拉坯塑型;傳動桿、空氣管得一根根手工捏制;銜接扣環、窗戶以雕刻技法;主題車廂則以陶版成型。
接下來的組裝也不輕松,任何一件尺寸不符,都無法組裝、必須重做。
窯燒更需技巧。輪子、車體下方以耐火磚支撐,避免窯燒變形。火車入窯后,先用電窯以1240℃進行素燒,目的是將陶土“瓷化”,增加硬度。窯燒二到三次后,為呈現釉藥效果,再用直焰式瓦斯窯反復釉燒。
“這個叫超塵,是當時劉銘傳先生到臺灣來引進的第二款蒸汽火車頭。里面有槍室,保護火車頭,怕被搶劫。”對每一個火車頭,謝嘉亨都能侃侃而談,儼然一部臺灣鐵道及火車發展史的活參考書。在真實還原的基礎上,謝嘉亨再融入藝術創作,讓看到作品的人,如臨其境。他有一件作品叫《奮力向前》,表現的是阿里山森林鐵路1906年LCK20型“五分車頭”牽引客車在木橋奮力爬坡而上。火車駕駛員探頭向前,單手緊握手把、細心操駛,客車廂車長推門關注爬坡路況,表現同心向前的情境張力。底臺鏤空水紋的線條,閃爍LED多段燈光的手法,讓靜態作品生動呈現了故事的視覺動態,這件作品獲得第六屆臺灣工藝獎二等獎。
一輩子只要做對一件事
為了保證火車品質,謝嘉亨的陶土全部采用西班牙進口陶土,一是用習慣了,二是因為這種土屬變質巖,黏性更好。但費用相比起來就不那么親民了,臺灣普通陶土只要50元新臺幣一公斤,而西班牙進口陶土的價格幾乎是普通陶土的3倍。謝嘉亨的觀點是,不計成本,要做就要用最好的土。
火車創作投入大,謝嘉亨卻一件不賣。“我們生活比較知足,而且可以通過其他方式來補貼啊。他教畫畫,我教音樂,就可以養活我們自己了。人一輩子只要做對一件事就好,有錢并不一定是最好的。”謝太太在一旁輕輕地說。最后一句原本是謝嘉亨經常說的話,慢慢也影響著謝太太。“我們是無怨無悔啦!這一生對火車的熱情是不會斷的。”
在謝嘉亨工作室附近,有一個專門的陳列室來安放火車,那些陶土火車都用亞克力罩子保護和防塵。平時,這個陳列室并不對外開放,如果遇到特別感興趣的朋友或客人想參觀,謝嘉亨再過來開門做講解。當然,為了不和寶貝們產生距離感,謝嘉亨時不時就會拉著太太一起過來看看,做做清潔,也跟它們說說話。
謝嘉亨堅持每天創作,早上8點到12點是他創作的最佳時間。構圖、塑坯、窯燒、上釉……每一步謝嘉亨都親力親為,他沒有助手,也不需要助手。他不做實用性的日用陶,每個作品都是藝術創作,僅此一件,但凡某個環節出現一點瑕疵,都必須重新再來。他的作品放在藝廊里銷售,小件的大概也要20萬元新臺幣,即便如此,依舊不乏購買者。“很多是用于豪宅擺飾,尤其一些追求歐式家裝風格的人,會比較喜歡我的作品。”謝嘉亨說。
以前為了追求創作的獨特性,謝嘉亨基本不做實用類的生活品,但他想把工作室改成個人藝廊,“以后可能也會創作一些有實用性且有創意的杯杯碟碟,畢竟面對的群體會更大眾,這些我們都有考慮。”
謝嘉亨喜歡歷史、文學、繪畫,他常常到河邊釣魚,聽風聲,看小溪流淌,大自然的一切都是他創作的源泉。他也不斷創新和求變。不久前,謝嘉亨和幾個臺灣工藝家一起到河南考察,在參觀完唐三彩的上釉工藝后,他突發奇想:“要是我把唐三彩的素胎,用閃光釉的方法燒制出來,會是什么樣子?”他希望帶幾件素胎回臺創作,在得到應允后,謝嘉亨立馬選了三件。全新的三彩馬和三彩牛出現了,作品跳脫傳統,閃現出更多的活力和現代感。寄回一件給唐三彩的傳承人高水旺,高先生連聲稱贊。
謝嘉亨一直很充實地忙碌著,忙著下個月的臺灣陶藝個展,忙著構思新一輪的創作主題,他還計劃創作早年臺灣的街景——迪化街,這個臺北曾經最繁榮的街區,也是謝嘉亨的出生地,他希望將臺灣早年風華、生活民情,及塵封于記憶中的歷史,重新展現在眾人面前。而創作火車,也依然會是他忙碌的一部分,因為,這是他選擇的要做一輩子的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