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亞利
2012年12月的一天,氣溫驟降到零下9度。清冷的北京市鼓樓西大街上,一個普通小院的二樓里,30平方米的小屋被分割成4個三到五平米的錄音間。或蒼老或稚嫩,或平和或急促的朗讀聲,在每一個隔間里響起。
志愿者的錄音棚
早上9時,一些錄音間的門上已經掛上“正在錄音”的牌子。拉上厚厚的隔音窗簾,面對錄音的電腦,手邊桌上放著一本厚厚的漢語詞典,腳畔臥著個小型取暖器,戴上耳機,翻開提前準備好的一本書,“朗讀者”劉孟春開始“讀書”。
其實,劉孟春也是一個視力障礙者。因為患有先天性白化病,她的視力只有0.1,而且由于畏光,她不能戴眼鏡。
劉孟春是“紅丹丹心目圖書館”的全職志愿者,這個機構致力于為盲人錄制、分享圖書。工作之余,劉孟春也會充當朗讀者的角色,用微弱的視力,把文字變成聲音,為盲人服務。
錄音間外,一個狹小的過道,連著一扇通向外面的毛玻璃門。門外,青灰的石瓦屋檐和冬天枯瘦的樹枝定格成一幅水墨畫,毛玻璃上寫著這樣的話:留下你永不消失的聲音——
當你在欣賞一本好的書,用眼睛走近知識的海洋、欣賞無盡的美景的時候,當你在視覺的伴隨下享受每一個生活細節的時候,你是否想到,還有那么一群人要依賴聽覺和觸摸來了解世界。你有沒有想到你的聲音能夠永遠留存,并且展現永久的畫面……
樓下,掛著“心目圖書館”門牌的小閱覽室里,盲人肖煥義坐在窗前,雙手扶著桌前一個固定電話大小的“聽書機”,歪著頭、凝神接收里面傳出的聲音。
朗讀者們并不是專業播音員,難免有丟字落字、讀音有誤、或讀錯了句子串了行重讀幾遍的。一本書幾百頁,朗讀者每次讀上二三十頁,形成一個音頻,再由校對志愿者聽一遍,標出錯誤。下回,朗讀者錄新的章節前,要先對需要校對的部分進行補錄,再由其他志愿者進行編輯。
一年前,紅丹丹心目圖書館正式掛牌并對外招募志愿者。一年多來,有聲圖書館對幾千位志愿者進行過培訓,沉淀下來近百位穩定的志愿者,已經錄制、編校和制作完成130多部Daisy格式有聲圖書光盤,這種特殊的格式可以使用配套的聽書機翻頁、點播和加書簽。錄制的圖書中,其中既有《活著》、《京華煙云》、《金陵十三釵》等經典小說,也有《不抱怨的世界》、《遇見未知的自己》、《山楂樹之戀》等暢銷新書,還有播音、法律類的專業教材。
這些全部是由志愿者們抽空完成的有聲圖書資源。有的志愿者會定期到紅丹丹的錄音間來錄書,還有人在家里完成錄制。
讀錄完一本書,平均需要兩到三個月,而對其進行校對和編輯制作,又需要兩三個月。
“我們沒有權利決定盲人需要什么,而是應該把我們能提供的都提供出來讓他去選擇。給盲人主動選擇的權利,才是給他們真正的尊嚴,才能讓他們和我們平等分享社會文化產品。”紅丹丹創辦人鄭曉潔說出了心目圖書館存在的初衷。
解渴
肖煥義50多歲,你不出聲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可能壓根不知道你的存在。但只要你一搭腔說話,肖煥義能立馬神采飛揚地和你聊上。
“我從阜成門過來,順當的時候50分鐘,坐107到鼓樓,再倒58路。一般周四周五聽書,周六聽電影。”
“第一次到紅丹丹來是2006年9月份,當時有志愿者帶,后來我就能自己過來了。”在紅丹丹對面的一家小飯館,肖煥義把碗端得高高的吃宮保雞丁蓋飯,偶爾還循聲和墻角另外兩個盲人聊天。
“那時候是聽電影,聽過《永遠和你在一起》、《我的父親母親》、《小兵張嘎》、《寶貝計劃》……2006年底我做按摩工作到別的地方去,離得遠,就沒來了。”
“2011年3月我再來的時候,知道有了有聲圖書館。嘿,開始那叫新鮮哪,摸著聽書機,熟悉操作。以前我只聽過廣播小說,人播什么你聽什么,聽到關鍵處還得等下回,慢吶。一本小說,廣播里也不全讀,有刪減,走馬觀花不過癮。國家電臺的廣播,題材也比較偏政治,不輕松……”
2011年6月份,肖煥義“看”完了他的第一本有聲圖書,《喬冠華與龔澎》,這是他喜歡的近現代歷史題材,“喬冠華和龔澎的女兒寫的,喬冠華后來又娶了章含之嘛……”雖然看不見,多年來肚子里存了不少“談資”,肖煥義喜歡和人聊天。
自從可以“看”有聲圖書,肖煥義讀過《喬冠華與龔澎》、《黃河殤》、《解密上甘嶺》、《塵埃落定》、《副縣長》、《北京不向北》、《金陵十三釵》、《旗艦》等近十本書,是來這兒最勤快的讀者,因此得名“粉絲”。每次一坐在聽書機前,他能靜靜地聆聽幾個小時。
朗讀者
聽書時間長了,盲人讀者會熟悉一些朗讀者的聲音。
“《解密上甘嶺》、《黃河殤》都是石木蘭阿姨讀的,她雖然有些南方口音,但我能接受。跟年輕人讀的不一樣,她讀得感情很投入,厚重,像老年人講故事,娓娓道來。”肖煥義說。
石木蘭是有聲圖書館穩定志愿者里最年長的一位“朗讀者”。近80歲的她仍被一家腫瘤醫院返聘為老專家。每周二和周四的上午9時,石木蘭在錄音間準時出現,大衣,提包和環保袋掛在椅背上,穿上件背心,打開錄音軟件,翻開書,接著上次的進度開始讀書。一直讀到下午1時,她存好今天錄完的音頻,拿出準備好的盒飯或面包,就著保溫杯里的茶水吃午飯。吃完正好1時30分,她會到樓下辦公室登記今天的進展,和工作人員聊上兩句,然后匆匆打車去醫院上班。從2011年上半年起至今,除了出差或者有急事,從未間斷。
一年多時間,她已經讀完了《旗艦》、《京華煙云》、《黃河殤》等好幾部大部頭小說,一部五六百頁的小說,每次能讀30來頁,讀完一本差不多要兩三個月時間。因為是廣東人,雖然在北京工作了一輩子,石木蘭說話仍然有些口音,有些字的發音吃不準。在她讀過的書上,全部是用鉛筆做過的標記,在哪斷句,一些重點字詞的發音,都標注出來。“你得提前準備好,預讀一下。”
心目圖書館征集志愿者意見的時候,她專門寫了一張A4紙大小的意見和建議:受眾對藏書的感受如何?他們希望聽些什么書?他們的年齡組是什么?文化程度如何?志愿者不知道,就怕讀了沒有聽眾……
49歲的盲人周玲是一個固定的聽眾,她家里也有部從紅丹丹借來的聽書機。除了不能“看”書,出門買菜、洗衣服做飯,“明眼人能做的事兒我都能做。”她在積水潭醫院有份“電話咨詢”的工作,每天上班負責接聽熱線。下午4時30分下班后回到家里,燒好開水,做上飯,她一邊聽書一邊等家人回來。吃完晚飯,和兒子老公聊聊天。她會在晚上睡覺前再靜靜地聽會書。
第一次是聽小說《活著》,福貴跌宕起伏的人生讓周玲淚流滿面,她聽了整整一晚上。
周玲是23歲時看不見的,那時,她剛當上護士,一天晚上下班后,她突然只聽得見自行車響卻看不見自行車在哪。醫院的老醫生檢查后告訴她,她要盲了。她先是天天哭,然后趁著最后一點光明夜夜出去跳舞狂歡。
她和朋友們去大連的海邊玩兒,有天晚上,等所有人都睡著了,周玲來到海邊,上了甲板,想要跳海,一死了之。“哎呦我的媽呀,大海怎么那么黑,海邊怎么那么冷?”說到這兒,周玲忍不住大笑起來。從那以后,周玲決定與其哭著活,不如快樂地活下去。
融合
學盲文、學游泳、學電腦,每一年,周玲會讓自己學一樣新東西,這些讓她感覺到自己活著。
但她最懷念的還是眼睛還看得見的時候,晚上睡前,在臺燈下讀一本書,是多么愜意的生活。
聽完小說《活著》之后,周玲激動地跟丈夫分享自己的感受,丈夫告訴她,這是一本不錯的書,拍成的電影還被禁過。而這些話題,原本離她很遠。
周玲不止聽心目圖書館提供的小說,最近,她反復聽的是志愿者專門為她錄制的《思想道德法律基礎》和相關的習題冊內容。這是她考心理學自考的第一門。
“考自考,主要是想圓自己一個夢,拿不拿學位不重要,得讓自己的腦子動一動。”周玲說。
平時的生活里,周玲是家人和朋友的“心理醫生”,她經歷得多,樂觀開朗,總能提供不同的視角。周玲希望能當個心理咨詢師,可以接觸社會,幫助別人,這是她最大的渴望。
在北京,盲人能參加自考也與紅丹丹有一定關系。在紅丹丹的幫助和社會的呼吁下,2012年,盲人女孩董麗娜參加了自考公共課第一門筆試,北京市自考辦自此打開了“盲人自考”的大門。
“中國目前已經有1700萬盲人,只有三個大學可以選擇,還都是按摩,針推,民樂,調律這幾個專業。限制性太強。現在經過努力,自考辦開通了機會,盲人可以平等參與了,這是關鍵的第一步。”紅丹丹負責人鄭曉潔告訴記者。
今年1月,周玲可能會迎來自己二十多年后的第一門考試。
細流
周玲準備自考的同時,志愿者們需要抓緊時間為她讀錄相應的有聲教材和練習冊。專業的教材,由大學生或律師事務所的志愿者在周末時間集體合作完成。
北京有近10萬盲人,全國有1000多萬盲人,不是誰都有幸能享受到這樣的“點對點”服務。
目前,紅丹丹心目圖書館已經完成的圖書只有100多本,離真正的“圖書館”還有很大距離。而只有當有聲圖書館的藏書達到一定的數量,才能產生真正的社會效應,服務更多盲人。
肖煥義不會上網,他喜歡直接到紅丹丹來聽書,有時候一聽就是一整天,很快他就把自己感興趣的十來本新書聽完了。其他盲人如果有需要,紅丹丹可以將有聲圖書的MP3音頻通過網絡傳給他們,只是沒有識別Dasiy格式的聽書機器,就不能隨意翻頁或選擇章節。這樣的聽書機,市面上售價達2000元,紅丹丹也只有幾臺,優先借給了周玲等需要自考的盲人。
更理想的方式是,音頻的錄制或者下載收聽都能在網絡平臺上完成,這樣,獲得權限的志愿者可以在網上上傳、編輯音頻,分工協作,提高錄制效率。盲人也可以足不出戶,通過殘疾證號登錄瀏覽書目,選擇自己喜歡的圖書下載閱聽。
這是下一步的事情了。
鄭曉潔說,目前紅丹丹的有聲圖書數量還很有限,處于積累階段。
而盲人對有聲圖書的需求,也是在了解的過程中才培養起來的。“盲人不像我們,了解的信息多,他們也不知道有哪些書可以讀,自己想讀那些書,只有我們先提供給他們,介紹給他們,他們才能選擇。”
“助盲必須發動社會機構的力量,單靠政府是無法完成的,因為盲人需要的是全方位的服務。”鄭曉潔說。
民間機構也在與國際機構的合作方面更為靈活。實際上,紅丹丹的“有聲圖書館”從無到有,最早就是受到日本點字圖書館的啟發和幫助。
2008年,在一個NGO論壇上,鄭曉潔認識了日本點字圖書館的負責人,了解到他們制作有聲圖書已經有70多年的經驗,而像點字圖書館這樣的民間助盲機構,在日本共有97家,政府為其提供80%的經費支持。
“2010年,日本30萬盲人享受97家有聲圖書館,我國1233萬盲人卻只有一個紅丹丹。”鄭曉潔深感觸動。
不過最重要的,是朗讀者。紅丹丹希望在2015年前完成一萬本書的錄制,這需要他們提前完成一萬名志愿者的培訓。只是,真正能夠靜下心來讀書的志愿者還是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