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的一些書,互為骨肉。比如《綴珍錄》,是在學術層面上討論清代女子的教育和寫作,然后又看了些近代閨秀的傳記,正好補足了《綴珍錄》里實例不足的部分。我恍然驚悟,在我生長的這片土地上,居然真的活躍過“閨秀”這么一種生物!
閨秀當然是出身高貴,不是官宦就是世家。看《合肥四姐妹》,母親出嫁的行頭,送嫁隊伍能長達幾條街,嫁妝準備了十年,連馬桶都備好了。這是什么派頭啊!文潔若是外交官的女兒;楊絳的姑母是北女師校長;張家四姐妹是清代官員之后;張充和的養祖母是李鴻章的侄女。一班傭人伺候衣食,還有另外一班做粗使。閨秀當然學養豐厚,張家姐妹自幼就有私塾老師,學昆曲是專從戲班找的“角”。楊絳、郭婉瑩、張愛玲、文樹新,通通都是啟明中西女校出來的。這些學校的校規、禮數都很嚴苛。張愛玲自稱很笨拙,可是幾十年后,她在美國接待讀者,后者一樣贊許她動作的優雅。這是骨血里的流痕,無法清洗的。胡蘭成被她端杯子的動作驚艷到,不一定是虛詞。
閨秀因為家世的殷實和成長環境的富足,都很有傲骨。郭婉瑩貴為永安公司老板的掌上明珠,一樣自己開車去談生意。文革時被下放挖泥塘,手指關節都變形,她最驕傲的不是自己是四大家族之后,而是“這輩子都是自力更生”。 苦難之后,她連憶舊都不愿意,“不喜歡訴苦。”閨秀們自幼養尊處優,沒有窮苦人家的苦大仇深、滿懷著翻身復仇的怨毒,所以更加平和有光。
這種獨立不僅是物質的,更是意識和判斷力。郭婉瑩非要嫁個清華窮學生,張充和找了完全門戶不當的貧寒周家,只是因為——我喜歡。她們飽讀詩書,卻又大膽奔放。前陣子讀小麥作的《民國少女日記》,那些滾熱的囈語!文樹新居然是文潔若的姐姐,真是驚到我了!
卞之琳追求張充和的詩歌“百轉千回都不能與你講,水有愁,水自哀,水愿意載你”——這首詩打動了無數讀者,只可惜沒有打動它要打動的那個人,張充和認為卞之琳喜歡賣弄,流于膚淺。倒是人人都施以白眼的劉文典,充和很欣賞他的不羈。充和最沉溺的藝術是書法和昆曲,她說這兩種藝術的極境,就是“隔”,書法的懸腕“心忘于筆,手忘于書”,昆曲的“演員和角色之間的懸隔”——我真的被這個女人迷倒了,她活在內心的藩籬里,隱于云端。然而她又活潑入世,社交豐富,之前看到過很多西方作品里自轉不息的女性,但我第一次看到中國式、閨秀式的強大自我,很美。
閨秀們并不驕矜,她們也不失傳統女性的持家婦德——張兆和嫁了沈從文,對方一向活在精神小桃源里,世俗雜務得靠妻子,他還拒收兆和陪嫁,他的高姿態,要靠張兆和多方籌措、勤儉持家才一點點補足。對此兆和一直保持緘默,直到編寫從文文集的時候才略有微詞——她承重的背影如此優雅。陳寅恪的太太唐筠,貴為臺灣總督的后人,下嫁陳寅恪后,事事以丈夫為重,避居村野,為了給體弱的陳補身,還養羊擠奶。她們真是能屈能伸。有次在《西南聯大往事》里讀到,楊步偉,也就是校長夫人,身為留美醫學家,因為沒有教職安排,只能從事副業。好在她留學多年,擅長西點,居然擺起了蛋糕攤!
我之前接觸的假道學,太多,所以對很多傳統的東西有點不信任。現在發現,那些東西,氣質純正的,是極美的。閨秀們基本都婚姻幸福,夫妻恩愛,兒女成才,而她們恪守的那個體系,就是國學里最好的那塊東西,而且被營養了——人是這樣,如果發乎內心,那么就是滋養,反之就是虛耗。我一向認為,苦痛不堪的強作賢婦,還不如做蕩婦算了。可是這些傳統的女性,她們對自己的生活方式深信不疑,而且還得到了滿足。這是需要現代女性深思和學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