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的自尊

中國傳統文化有士的自尊與自重，所謂“見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等等。西方文化中有民主自由社會中的公民意識，所謂人格平等種種。它們的要義都是在權威、特別是在政治權威面前，一個人不屈從，不自賤，不矮化，不喪失自己的人格，也就是說——保持自尊。

現代以降，無論是文化保守主義者還是自由主義者，都較好地保持著這條輝煌的人格底線，留下了許多佳話，其中之一胡適可稱之為典范。

給人印象最為深刻的是1958年4月10日胡適和“中研院”院士與蔣介石合影于臺灣南港的一張照片，蔣抱拳端坐，緊挨在他右邊坐著的胡適卻蹺著“二郎腿”，足顯其保持的獨立自尊的氣度。

胡適自1932年與蔣介石在武漢相識至1962年在臺灣去世，兩人交往存續了30年。悠悠半甲子，兩個志趣殊為不同的人，經歷了相知相助，其間也有疏隔與嫌惡，但30年風風雨雨下來，也算得上互相知根知底了。就胡適而言，他既不像革命家似的對當局有一種不共戴天的敵意，更不像投機者那樣給人以曲意逢迎、依阿取容的嫌疑；從蔣介石來看，他能結交胡適這位諍友，能夠一聽對他的諷諫，也屬難得。這一切，都是當代知識分子未曾經歷、也很難理解的事情。

胡適說過：“寧鳴而死，不默而生?！边@是他立身處世的一個信條。國民黨時期，胡適是批評蔣介石的一員悍將。文化老人周有光近年就這樣說：“胡適對我們的影響很大。國民黨時期，他批評蔣介石。他勸蔣介石把國民黨一分為二，兩個黨就可以互相監督?！保ā栋贇q憶往》第13頁）胡適雖然說“在道義上支持蔣介石”，但他從來以一個“諍友”、“諍臣”自居，侃侃而談，發表自己獨立見解，甚至不惜逆鱗而行。1952年底，胡適在美國應蔣介石之邀去臺灣講學。蔣介石約胡適吃飯，胡當天日記寫道：“我說，今日臺灣實無自由。第一，無一人敢批評彭孟緝（時任臺灣警備司令）。第二，無一語批評蔣經國（時任總政治部主任）。第三，無一語敢批評蔣總統。”“他居然容受?！边@說明，蔣介石在某些時候也能表現某種溫雅和寬容。

蔣介石日記公開后，胡適又一次逆拂蔣介石事件成為熱議。那是1958年4月，在胡適回臺灣就任“中央研究院”院長典禮上，蔣介石致詞，講到“孔家店不應該被打倒”，又要求“中研院”擔負反共抗俄的政治任務。胡適就發言了，開頭便說“總統錯了”。接著便說，“我們要提倡學術”，“我所謂的打倒，是打倒孔家店的權威性、神秘性，世界上任何思想學說，凡是不允許人家懷疑的、批評的，我都要打倒”。蔣聽了“怫然色變”，氣得當場要拂袖而去，被陳誠拉住。蔣在當天的日記里寫道：“今天實為我平生所遭遇的第二次最大的橫逆之舉”?！拔也恢榔淙丝裢闹囍链?，真是一狂人”。“因胡事終日抑郁，服藥后方可安眠”。另據記載，蔣當晚并未安眠，第二天依然，抑郁情緒持續了一周難以消釋。

前一次批評蔣介石是私下場合，說得再重，也只有幾個人知道。而這次頂撞竟然發生在隆重儀式的眾人面前，這樣的場景實不多見?？梢哉f胡適達到了一種“蠻性”的直率，就像一根雷管，連接著生命的巨大震響 。

胡適并非魯莽之人，他一生懂得妥協、從權，容忍是他最大的品性。他儒雅、平和，總是滿面春風，和藹可親。但堅守的思想和理念從來不是浮冰，而是極地地平線上矗立的巍巍冰山，凜然不可侵犯。他視他的思想、理念等同于他的個體生命，當有人誤解、沖擊它們的時候，無異于摧毀他的立身基石，無異于對他的人格尊嚴的侮辱，即使面對最高權威，他也挺身反擊。

1962年2月24日下午，胡適因心臟病猝然去世。檢點遺產，除書籍、文件外，余款僅美金153元。蔣介石、陳誠、于右任等都為之親書挽聯，其中獨以龔德柏的挽聯引人注目：“王者貴乎？士貴乎？王者不貴；權力尊歟？道尊歟？權力弗尊?！苯裉?，讀著它們，我們感到恍若隔世；撫摸歷史，我們常常感嘆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