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國的季節,就像一列慢程列車。車頭進入了冬季,車身卻還在秋里蠕動。
妻那天不經意地嘆了一聲秋去冬來,讓我恍然。每天穿梭在逼仄的小巷間,秋竟不哼聲地從眼皮底下溜走了。我決定到城郊的東山,趕上秋的尾聲末場。曾經的我,總認為遠方才是成功的標志。可隨著歲月的流逝,人離家是遠了,思念卻離故土越來越近了。心里殘留的那點土色淺痕,被思念一次次刷新。其實尋秋就是找尋秋的富盈與清寂,瘦勁與疏朗。感動季節的詩意,一個人再好不過了。
穿過草徑,爬上堤壩,就是一條沿山腳蜿蜒而流的小河。水瘦石頭現,山高林木深。一灣河水斷斷續續的,洼處衰草倒映水中,高處水從卵石下流淌。小橋只是春夏雨季的過道,秋冬季節的橋顯得格外的高峻空朗和多余。多從砂礫中走到對岸,沿著開山取石的坡路,爬上了山腰。面對小城,面對小河,面對田野,席地而坐。
眼前的小城四面環山,就像一個碩大的盤子里散落著無數個星星,在陽光下無精打采的。此時我不愿再多看它。它讓我陷落其中,忘了春播夏種,忘了秋收冬藏。在那里為浮名而累,為金錢而活的自己,還有一些外表光鮮,內在虛偽,沒有一點泥土氣、人情味的人。此時的天地只屬于我,我要將此情此景與湮遠的年代嫁接,讓靈魂接受一次洗禮。
我目光在田野逡巡。只見田疇如枰,三三兩兩的農人在其間勞作。長空寂寥,山默水靜,只有近處河壩上的芒子搖曳著身姿。
我總認為芒子是岸上的蘆葦,蘆葦是水里的芒子。帕斯卡爾說過,人不過是一根有思想的蘆葦。用在芒子的身上也是一樣。從個體來說,生命都是脆弱的。可芒子與它的同宗兄弟蘆葦可是從遙遠的年代走來。滄海桑田巨變也沒讓它們絕種斷代。“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這首《詩經》上的最完美的愛情詩中寫的“蒹葭”,是蘆葦,我看也可以是芒子。黃桿如金,絮飄如旗。它們都有堅韌之勁,浪漫之態。
芒子在夕陽中招搖,不回避任何力量。以其柔弱立在世上,以其堅韌長得茫茫。不似庭中桃李,畏風怕雨,不像貼土薺菜,怕人踐踏。它在風中搖著,在雨中晃著,任你肆虐,總揚著絹樣的旗。不,是櫻。家園淪喪,那帽頂上、槍尖下的櫻,是一抹殘陽如血,而今它不過是一片白潔如雪。芒子,讓人想起烈烈秋風中的,馬蹄聲聲急,帽纓如芒飛。
此時思緒我不想剎住,我想起兒時,將竹做成箭頭,將芒桿做成箭身,放在竹片做的弓弦上。一把芒箭,前在腰間,竟有了兒郎射雕的氣焰。將芒桿剁成寸長,穿上釣絲,當作浮漂,就有了穩坐鉤臺的悠閑。
芒花如雪,在風的吹拂下,給人以衣袂飄飄之感。似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的劉邦。抑或似凡有井水處皆有柳詞的白衣卿相?
芒子將秋送進冬的深處,同時將人的思緒也帶到遠方。芒子有秋的枯瘦,有秋的金黃。它遠古時守在河濱山腳,時至今日仍立在田間地頭。這種堅定,就是不輕易挪動生存地方。這讓人擔心,人類無度追求富足與喧囂,不知能走到多久多遠……
慢慢將思維的翅膀收起,看遠山蒼茫,在斜陽幕色中像罩了一層薄紗。山上雜樹叢生,沒有成片的紅楓讓人激蕩,沒有疏朗的景象讓人哀傷。江南的秋總是羞羞答答,慢慢悠悠地往冬天路上行走著,將秋的韻味遺落在滿山遍野。
殘陽如血,芒花如霜。殘秋冬景,遺韻悠長。回望鄉村與小城,牧歸雁回,早已溶在一片金色的余輝里。
我慶幸還能將逝去的秋拾起。
(編輯 月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