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落筆之時,十二三歲的少女正是美國收入最豐厚的模特兒。在所有視覺媒介的廣告里,她們被設計成像是非常懂事、性感無比的成年人一樣出現在大眾面前,仿佛全然陶醉在色情的環境里。在看過這類比較隱晦的色情作品之后,那些還沒有完全適應美國對兒童的這種新態度的人,很可能會更渴望洛麗塔的魅力和誘人的純真?!?/p>
尼爾·波茲曼在《童年的消逝》一書的開篇這樣寫道。此書初版于1982年,波茲曼當年提出的證明童年與成年的界限被日益破壞的例證,今天仍然在發生,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2009年,英國作家戴安娜·阿普萊亞德在《每日郵報》網站發表文章,把這些早熟的少女稱為“童婦”(child women)。
喬琪·斯萬是阿普萊亞德筆下的一個個案:小姑娘每周讀兩份八卦周刊,花大量時間在房間里試穿她最愛的衣服和一大堆鞋子、包包,直到確信自己的打扮無懈可擊,體重也沒有多出來哪怕一盎司,她才會放心去照鏡子。她的偶像是英國名模喬丹,她正在攢錢準備做隆胸手術——聽上去和其他女性沒有什么不同。但是,斯萬只有10歲!一位女兒也是10歲的媽媽苦惱地說:“我像她那么大的時候,還下河、爬樹呢!可我女兒呢,不是在涂指甲油,就是弄她的發型,還把自己打扮成哥特女郎!”
是誰偷走了她們的童年?
童年的商業化已成為我們這個以消費為驅動輪的世界的大轉動器。
尼爾·波茲曼指出,童年的概念是文藝復興的偉大發明之一,此前,人們并不對成人世界和兒童世界加以區分。印刷術的發明,使成人和兒童之間出現了分界線:成年人指有閱讀能力的人,相對的,兒童指沒有閱讀能力的人。童年的概念由此誕生。他們穿著自己的服裝、閱讀自己的文學、做自己的游戲、生活在自己的社交世界里,得到妥善的保護,不受成人生活的困擾。
但是,電子媒介出現,尤其是有了電視之后,信息等級制度的基礎就崩潰了。孩子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消息靈通,他們知道成人所知道的一切。
尼爾·波茲曼將童年的消逝歸結于信息傳播方式的改變,齊格蒙特·鮑曼則認為,消費主義對此也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鮑曼在文章中引用尼爾·勞森在《全能消費王》一書的觀點:“童年的商業化已成為我們這個以消費為驅動輪的世界的大轉動器”,我們所有人,至少是我們中的很多人“已被說服,除非我們與最新的潮流保持一致,否則我們的生活就是一種失敗?!?/p>
只許成功,不許失敗,loser最可恥,這些“小大人”在迅速成人化的同時,也接受了成人世界的價值觀。英國兒童學會執行主管鮑勃·賴特邁爾表示,現在的小姑娘,總焦慮于自己“不夠苗條、不夠美麗”,而她們的參照對象,是成人世界中的性感偶像,也是她們眼中成功的象征。
很難想象世界上有任何一種文化反對“青春”的罪行會大于中國文化。
中國的情形和西方有所不同。學者孫隆基在《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一書中提出,在中國人身上,同時有著“少年的老人化”和“成人的兒童化”兩種導向。中國文化除了以“非性化”的方法,使一個在生理上“性”已經萌芽了的個人長期保持思想感情的稚嫩以及兒童化的體態之外(成人的兒童化),還用推崇“少年老成”的方式,使他(她)拋掉理想,與現實妥協,趕快過渡到“安身立命”的階段(少年的老年化)。
“兒童化”和“老年化”雙管齊下的結果,就是鏟除了中國人的青春階段。這個階段不只是一個人最有沖勁的時候,也是他(她)最有吸引力的時期,“在一個必須像防賊一樣防范‘個體’的文化中,它當然又是一個最為危險的不能加以渠道化的時期,因此就成為必須被抹殺的對象”。孫隆基甚至認為,很難想象世界上有任何一種文化反對“青春”的罪行會大于中國文化,“中國人的青春階段一般總是在十分窒息的甚至窩囊的情形下被浪費掉的”。
韓寒這段話堪稱殘酷青春的寫照:“過了少年,失去青年,踏向中年;機靈,勤奮,困苦,無望;想活得更好,活得更不好;有理想,不敢想;想創業,怕失敗;盼真愛,卻已婚;恨特權,又敬畏;怨體制,但想做公務員;要買房,房價漲,要買車,油價漲;吃飽了勇敢,餓著了懦弱;遵紀守法,但眼看著胡作非為的一個個發家;想胡作非為,上路一半摩托車又被扣了……”
事實上,中國是有過謳歌青春的時候的,那就是“五四”時期。那時候的先行者認為希望在下一代,自己的使命,就是頂住傳統這個“黑暗的閘門”,讓下一代通過;唯有“救救孩子”,才能免得他們被傳統“吃掉”。就像盧梭所說,過去他用年輕的歲月去敬重老人,現在發現自己不得不用老年的時光去敬重青年。希望在于青少年,因為他們代表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