廈門海外幾公里處有一個島,叫金門。在二十一世紀初,你若上網鍵入“金門”兩個字,立即浮現的大多是歡樂的訊息:“三日金門游”、“好金門3999元,不包含兵險”、“炮彈做成菜刀/非買不可的戰區紀念品”……知名的國際藝術家來到碉堡里表演;政治人物發表演說要人們揮別過去的“悲情”,擁抱光明的未來……
我卻有點不敢去。盡管金門的窄街深巷、老屋古樹樸拙而幽靜,有幾分武陵人家桃花源的情致。
金門的美,怎么看都帶著點無言的憂傷:一棟一棟頹倒的洋樓,屋頂垮了一半,殘破的院落里柚子正滿樹搖香;如果你踩過破瓦進入客廳,就會看見斷壁下壓著水漬了的全家福照片。一只野貓悄悄走過墻頭,日影西斜。
你騎一輛機車隨便亂走,總是在樹林邊看見“小心地雷”的鐵牌,上面畫著一個黑骷髏頭。若是走錯了路,闖進了森林,你就會發現小路轉彎處有個矮矮的碑,上面鑲著照片,已看不清面目,但是一行字會告訴你,這幾個二十歲不到的年輕人在那個鋼鐵一樣的歲月里被炸身亡。是的,就在你此刻站著的地點。他們的名字,沒人記得。他們鑲著照片的碑,連做那“好金門3999元”的觀光一景都不夠格。
車子騎到海灘,風輕輕地吹,像夢一樣溫柔,但是你看見,那是一片不能走上去的海灘:反搶灘的尖銳木樁仍舊倒插在沙上,像猙獰的鐵絲網一樣罩著美麗的沙灘。于是你想起畫家李錫奇,他的姊姊和奶奶如何被抓狂的士兵所射殺。他的畫磅礴深沉,難道與疼痛無關?于是你想起民謠歌手“金門王”,十二歲時被路邊的炸彈突然爆開炸瞎了他的眼睛、炸斷了他的腿。他的歌蒼涼無奈,難道與憂傷無關?
一九五八年的秋天,這個小小的美麗的島在四十四天內承受了四十七萬枚炸彈從天而降的轟炸,在四十年的戰地封鎖中又埋下了不知其數目的地雷。這里的孩子,沒人敢到沙灘上戲耍追逐,沒人敢進森林里采野花野果,沒人趕跳進海里玩水游泳;這里的人,好多在上學的路上失去了一條手臂、一條腿;這里的人,好多過了海去買瓶醬油就隔了五十年才能回來,回來時,辮子姑娘已是白發干枯的老婦;找到老家,看見老家的頂都垮了,墻半倒,雖然柚子還開著香花。撿起一張殘破的全家福,她老淚縱橫,什么都不認得了。
在阿富汗,在巴勒斯坦、安哥拉、蘇丹、中亞、緬甸……在這些憂傷的大地里,還埋著成千上萬的地雷。中國、美國、俄羅斯、印度……還生產著地雷,兩億多枚地雷等著客戶下訂單。埋下一個地雷,只要三至二十五美元,速度極快;要掃除一枚地雷,得花三百至一千美元,但是──地雷怎么掃除?一個掃雷員,冒著被炸得粉身碎骨的危險,趴在地上,手里拿著一根測雷的金屬棒,往前面的地面伸去。一整天下來,他可以清二十到五十平方公尺的范圍。意思是說,要掃除阿富汗五分之一國土的地雷,需要的時間是四千三百年。
金門有一株木棉樹,濃密巨大,使你深信它和山海經一樣老。花開時,火燒滿天霞海,使你想頂禮膜拜。
有時候,時代太殘酷了,你閉上眼,不忍注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