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讀了半年幼兒園,其余時光全在五眼鐘山度過。每天我一個人在山中游蕩,讓風吹過手指;用手指殺死草地上的蟲子;聽鳥在林間鳴叫;看夕陽像熟透的果實一樣落下山。回家時我記住山上的一切,第二天早上會仔細查看,哪里少了一片花瓣,哪里又多了一只甲蟲。我記得山的全貌,因此我認識它的變化,哪怕細微到測不準的地步。而變化,是每一個嚴肅的寫作者必須面對的主題。
成年后我開始寫作,這是我從童年獲得的興趣和義務。寫作是一種命令,當我感到痛苦,或者過于安寧。寫作讓痛苦的心安寧,又讓安寧的心痛苦。
寫作本是一種禮物,讓人有停留的機會。我們走得太快,早把自己甩到身后。寫作讓我們停下來,看一看,想一想,不要錯過自己的生活。而比錯過更糟糕的,是吃掉自己的生活,然后了無激情。
激情是寫作者可以擁有的最高天分。冷靜只是他運用激情的本領,是另一種激情。對有些人來說,太強烈的情緒是一種災難,但對寫作者來說,沒有強烈的情緒,他將一事無成。然而,過于強烈的情緒,有時又會損壞表達。我們需要耐心一點,就像母親對孩子那樣耐心,慢慢找到那些詞,找到開頭,然后開始回憶。
回憶是一種學習。如果不從回憶中學習,很難得到新的東西。回憶屬于我,因為我理解它。在理解它之前,我不能真正擁有自己的回憶。
人必須被回憶束縛,否則他將軟弱無力。人必須在回憶中找到自己,而找到自己就失去自己。
水平最高的寫作是回憶而非議論。完美的故事不會被反駁,而再完美的議論,也總是那么虛弱。
每個人都會走上自己的末路,每種情感、每種文字也是如此。回憶可以暫時戰勝死亡,但死亡最終戰勝回憶。過去的痛苦,被現在的痛苦吞噬,而將來的痛苦,又會征服現在的痛苦,讓它消失如露。
我們的生活被無數死亡包圍,每遭遇一次死亡,我們就與自己告別一次。告別就是死亡一點點。因為告別讓你發生毀損。
愛倫·坡有個奇妙的想法,人的死亡并不是永恒的,死者只是與自己告別億萬年。而據11世紀的中國哲學家邵雍計算,世界上的事物,將在十二萬九千六百年后,完全重現重演。也就是說,十二萬九千六百年后,我們在這本書里再會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