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學時讀許地山的《落花生》,沒覺出怎么好來,前些日子又有機會讀了一遍,還是沒讀出好來。父親以花生喻人,教育兒女:“你們要像花生,因為它是有用的,不是偉大、好看的東西。”這不就是典型的心靈雞湯嗎?《讀者》和《青年文摘》上有無數這樣的短文,而且比喻更精妙、文筆更華美——比許地山強多了。心高氣傲的少年不由自主地想:這樣的東西我也能寫啊。他們的東西憑什么可以上課本,而我的文章連報屁股都上不了?
楊朔的《荔枝蜜》、《茶花賦》也是如此,以物喻人,以蜜蜂來形容“勤勞的人民”,這算什么呢?如同把人比喻成鮮花,毫無創意可言。為什么要說他“語言精美,含蓄新巧”呢?
此外,還有朱自清的《背影》,看到父親費勁地跳過月臺去給自己買橘子,心里一酸,這是人之常情,很多寫親情的文章,情節比這個更感人,卻遠不及朱自清的文章影響大。
有一次,和詩人梁小斌吃飯時談到這個問題,梁小斌說,“五四”以后,青年們高呼打倒孔家店打倒封建主義,但是人們并不知道這個“封建主義”的帽子到底該扣在誰的頭上。然后再看巴金的《家》,曹禺的《雷雨》,發現大家其實都在潛意識里把父輩當成了封建主義的代理者、代言人。然后,抗戰來了,人們通過朱自清描寫的這一小小畫面突然意識到,父輩原來和他們一樣,也是無能為力的流民。朱自清這篇文章一下子觸到了人們內心深處最脆弱的部分。
他這一解釋,我們都豁然開朗。事實上,是時代成就了某些作品。很多東西拿到現在來看,根本不足道,而在當時,要么在純文本上,要么在思想刻度上,一定有其獨到之處,即使不是石破天驚,也是有所開拓。最典型的例子應該數劉心武的《班主任》,他那篇小說著名的段落是這樣寫的:“從這對厚嘴唇里迸出的話語,總是那么熱情、生動、流利,像一架永不生銹的播種機,不斷在學生們的心田上播下革命思想和知識的種子;又像一把大帚笤,不停息地把學生心田上的灰塵無情地掃去……”直白得就像在喊口號。可在那個時代,這已屬于很前衛的東西了,并且著實引起了轟動。
所謂文學即人學,如果不能對社會有所影響,不能介入人們的生活,還叫什么文學呢?很多“成功”的作品,就是因為打上了濃烈的時代烙印,才得以大紅大紫。但可悲的是,又正因為介入當下太深,這些最初的開拓者,就只能作為過渡型作品存在。沒有他們邁出的這一小步,就沒有以后迅速行進的大踏步。它們或多或少地推動了社會、文化的進步,爾后又不得不被發展的社會所拋棄。大浪淘沙,總有一些東西被淘掉,雖然殘酷,但卻是必要的。否則人類怎么前進?而且,誰敢說,我們現在的努力不也是過渡呢?或許有一天,后人看到我們的東西,忍不住撇起嘴說,這都什么呀,這樣的東西居然也算文章?殊不知,那是我們殫精竭慮,日夜煎熬才爬出來的,真可謂字字皆辛苦。聽到這樣的評價,我們若是地下有知,會作何感想?
不管當事人如何認為,在大家的共識中,《背影》就是朱自清的代表作,《班主任》就是劉心武的代表作。這些人的其他作品,可能比所謂的代表作要成熟許多,通暢許多,但是都沒有其代表作影響大。他們的代表作,為他們打上了鮮明的標簽。他們背負著自己的代表作,供一代一代學子展覽。而這種展覽,越往后越顯滑稽,因為,他們的作品離自己的讀者越來越遠,如不結合作者寫作時的情境,讀者只能一頭霧水。這樣看來,若是把他們的文章從課本中淘掉,作者會有所欣慰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