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令遠/文
(作者系復旦大學日本研究中心主任、教授)
舉世矚目的日本第23屆參議院選舉已經落下帷幕,其對日本國家戰略取向的影響日漸顯露。由于東亞地緣政治的日益復雜化,特別是在目前中日關系處于戰后以來極少見的嚴峻局面下,深入研判這次參議院選舉對未來中日關系的影響,無疑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隨著冷戰的結束,日本“1955年體制”于1993年壽終正寢。在戰后這一日本政壇“超穩定”的38年之后,日本政界進入令人眼花繚亂的重新分化組合的劇烈變動期。而所謂“十年十相”,已在近年的日本政壇“常態化”。這一現象所帶來的直接后果在于,無論是在內政、還是外交方面,日本都難以形成一以貫之、內外協調的國家長期發展戰略,這也必然投射在具體的政策策略上。
自民黨總裁安倍晉三率領該黨于2012年年底贏得大選,從民主黨手中奪回政權,其本人也梅開二度,重登首相寶座,今年再下一城,又贏得參議院大選。這樣的結果,一方面使其本人信心大增,以為得到國民普遍認可,遂作打破“十年十相”魔咒、長期執政的打算。另一方面,按照日本眾議院議員任期四年,參議院議員任期六年、每三年改選半數的法律規定,今后三年內,將無決定現政權命運的所謂“國政選舉”。如果“安倍經濟學”不崩盤,沒有其他極端政治、社會危機發生,以及他本人身體不像上次那樣出狀況的話,一般認為安倍長期執政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這樣一種對安倍政權將長期執政的社會預期,必然會產生種種效應,撮其大要,有以下數端。
首先,從政治經濟學的視角,人們對“安倍經濟學”的期待感將得到強化。本來日本內閣(包括安倍本人)對“安倍經濟學”的第一支箭,即所謂超量化寬松舉措背后隱藏的極大風險,是非常擔心的,并無勝算的把握和信心,是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姑且一試的無奈之舉。對于“安倍經濟學”重中之重的所謂第三支箭——經濟增長戰略,人們普遍認為缺乏新意,并不看好。但不管怎么說,這次參議院選舉結果表明,“安倍經濟學”的短期效應還是喚起了日本國民的期待感。正是這種期待感,使安倍贏得參議院選舉勝利后政權基礎得以鞏固,并增大了成為長期政權的可能性。而安倍內閣一旦長期執政,則必然會進一步穩固地推行和展開其經濟發展計劃,在條件和環境方面,增添了“安倍經濟學”成功的要素。所以,這樣一種預期,反過來又必然進一步強化日本國民的期待感。
這種期待感,實際上是一柄雙刃劍。所以參議院選舉結束后,安倍把進一步推行其經濟政策視為與自身政權生死攸關的首要課題。在長期政權的預期下,為了把“安倍經濟學”的短期效應變為長效機制,安倍采取了相應的措施,并進行了相關規劃,包括著手制定明年預算時向醫療、農業、科技等部門傾斜,為尋求新的支柱性增長點、第三支箭以及加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議(TPP)所需結構改革的具體目標等都已提上日程。雖然安倍把與重建財政密切相關的消費稅增稅問題留待2013年秋季做決斷,但也已著手對20世紀90年代的增稅效應進行測算和評估。以上種種,意味著著眼于長期政權預期下的經濟發展藍圖已經展開。

安倍上臺后推行的經濟新政可以概括為三個方面,也被稱為“三支箭”:寬松的財政和貨幣政策,以及結構性改革。此次參議院選舉結果表明,“安倍經濟學”的短期效應在一定程度上喚起了日本國民的期待感。
雖然日本經濟問題如山,“安倍經濟學”的高風險和低成功率也沒有排除,日本經濟能否真正走出長期以來的“通縮”還是個問號,但這次參議院選舉對“安倍經濟學”的進一步展開所產生的助推作用——即由“推高股價”、“日元貶值”等以金融為抓手的第一階段向推動經濟實際增長的第二階段延伸創造了重要條件,是值得關注的。因為它增添了“安倍經學”成功的可能性,而對這一可能性,中國需在做出及時、準確之研判的基礎上,加以應對。
其次,在安全保障領域,安倍本人及其自民黨團隊出于長期政權的預期,勢必有若干重大調整及變化。基于保守理念,一直以來,安倍認為戰后自民黨立黨理念的兩大目標只實現了一半,即在經濟繁榮方面基本上是成功的,但在政治領域,即領導日本真正走出戰后方面毋庸說是失敗的。其所謂真正走出戰后,即以廢除外國“強加”給日本的作為國家根本大法的戰后憲法為標志,實現日本的真正獨立。現在,安倍認為這一使命已經歷史性地落在了自己的肩上。所以,以修憲為最重要的政治目標,首先充分體現在他第一次登上首相寶座之時。安倍為此可謂殫精竭慮,終于在短短一年任期內,通過了修改憲法的“國民投票法案”。由于他過度專注于修憲以及與此相關的政治訴求,在經濟上了無建樹、乏善可陳,最終不得不以身體不適為由黯然下臺。
重登首相寶座的安倍以上一任期為鏡鑒,把經濟作為政權存續的首要課題。但修憲畢竟是其夢寐以求的夙愿,因而安倍也未曾須臾忘之。從這一意義上,此次參議院選舉對安倍來說可謂憂喜參半。一方面雖然與執政聯盟公明黨的席位超過半數,但公明黨在修憲問題上與安倍并不同調。因而,扣除公明黨席位的話,即便與贊成修憲的維新會、大家之黨等聯手,席位還是達不到修憲法定要求的三分之二。為此,安倍積極推動首先修改憲法第96條,以便降低修憲門檻。但這樣做一是涉及立憲的法理,二是深受戰后和平憲法恩惠的廣大國民的抵制,其進展并不順利。但另一方面,此次參議院選舉,畢竟鞏固了安倍政權的基礎,而在此基礎上的長期執政預期,為其穩固地、分步驟地實現修憲提供了空間和余地。
具體而言,安倍以執政六年為預期,將原來設想的一氣呵成調整為分兩步走。第一步可稱之為“啄殼戰術”,即首先通過修改憲法解釋,行使集體自衛權,使和平憲法成為徒具理念形式的空殼;第二步伺機將其啄破、徹底打碎。而時間的節點則控制在六年的任期內,也即安倍要親手完成修憲的歷史使命,從而使日本徹徹底底地走出戰后體制,其本人也因此而能夠“名標青史”。其實,參議院選舉后,安倍已經加速推進第一個步驟。如在其第一任期內成立的首相個人咨詢機構“安全保障的法律基礎再構筑懇談會”重新啟動,將于今年秋季就行使集體自衛權的相關法律解釋提出報告書,其成果將反映在今年年底制訂的新防衛大綱中,進而在明年秋季修訂日美防衛合作新指針時就深化日美同盟發揮作用。與此相關,考慮到在國會就行使集體自衛權修改憲法解釋等進行答辯時起重要作用的、被稱為“法律的看門人”的內閣法制局長官這一關鍵崗位時,安倍在參議院選舉后的半個月,即把堅持歷代內閣關于集體自衛權日本在“國際法上擁有,但與憲法第九條的關系而不能行使”之解釋的山本庸幸內閣法制局長官解任,而以對此持積極態度的駐法大使小松一郎取而代之。這種由外務省官僚充任內閣法制局長官的“異例”舉措,反映了安倍在修憲問題上“順昌逆亡”的決絕態度。另外,安倍還將于2014年撤銷基于對戰爭的反省、標志文官統治而設立的防衛省“運用企劃局”,因為這有礙于職業軍人(所謂自衛官)的一元化統治,也不符合自民黨在“憲法修正草案”中明記的“設置國防軍”的目的和要求。
以上種種說明,以參議院勝選為基礎,安倍政權以實現行使集體自衛權為抓手,或啟動相關組織做法律上的準備,或運用職權鏟除修憲的障礙,或蠶食依據和平憲法理念設置的機構等。他正一步一步地實施和切切實實地推進修憲的舉措與步伐。
所謂“擰勁國會”或者“扭曲國會”,是指執政黨與在野黨分別在眾議院和參議院占據主導權的情形。從“1955年體制”于1993年解體至今恰好20年,其間,政界幾經分化組合,呈現出不穩定的特點。其表現形式,一是自民黨雖然多數時期居主導地位,但已經不僅不能單獨執政,而且作為執政聯盟往往失去參議院多數席位;二是與選舉制度改革密切相關的兩大政黨化趨勢。
由于眾、參兩院在制度設計時眾議院具有優越地位,其中包括參議院選舉不能直接決定首相的去留和政權的更迭,所以在參議院選舉時,選民的心態相對放松,加之政黨政治的相互制衡原理,以及日本政治文化傳統的影響,往往會出現選票的流向與眾議院選舉呈逆向方式,其結果就會形成所謂“鐘擺”現象。即或為了制約執政黨使其不至于“暴走”,或為了表達對執政黨政策的不滿等,使執政黨包括執政聯盟在參議院淪為少數派。加之冷戰后政界重組的不穩定狀態,所以近年日本政壇的“擰勁國會”現象已經“常態化”,由此帶來兩個顯著的后果。一是作為執政聯盟的主導政黨黨首、也即首相往往為參議院選舉失敗承擔責任,以辭職的方式“以謝天下”。其實2007年安倍的下臺,與當年參議院選舉失利有直接的關系也是不爭的事實。二是國會運營的困難。政府的很多法案在參議院擱淺,即便是執政聯盟在眾議院占據三分之二以上議席,可以再次審議通過,但次數多了的話,也會遭到“暴走”、“無能”等非議。“擰勁國會”無疑使政權運營難以順暢,而這勢必影響政權的支持率,待到“危險水域”,就離下臺不遠了。無論是自民黨的福田康夫、麻生太郎,還是民主黨的菅直人等前首相,都為此吃盡苦頭,這也成為他們下臺的重要原因。
對于“擰勁國會”的評價,可謂毀譽參半。一方面有人認為這是日本民主政治不成熟的表現,由此引發的執政黨與在野黨的博弈,并不是正常的政策論爭,而只是以奪取政權為主要目的的故意“擰勁”,毒化了政壇。但另一方面,也有人認為這是議會民主制的題中應有之義,參議院由此發揮了真正的制衡作用。雖然見智見仁,但不論怎么說,其實際效果的負面影響是不能否認的。
第23屆參議院選舉,自民黨與公明黨組成的執政聯盟獲得的議席,加上非改選部分,共計135席,遠超過半數的121席。多年來令執政黨十分頭痛的“擰勁國會”得以消解。其所帶來的效應和后果,主要有以下幾點。一是增強了安倍執政的基礎,使其成為長期政權有了可能;二是以此為前提,使日本的內政和外交有了制定長期戰略并付諸實施的基本條件;三是今后安倍內閣提交國會審議的相關法律法案,特別是與“安倍經濟學”相關的法案在國會的通過,可以說基本上暢通無阻;四是因為在野黨在眾、參兩院皆居少數,缺少對安倍內閣的制度性框架制約的手段,所以安倍政權容易過度“暴走”,獨斷專行。
原參議院第一大黨民主黨在此次參議院選舉中議席銳減,相對于自民黨的115席,僅剩59席。雖然民主黨現在的議席為參議院第二大黨,但具體席位數僅為自民黨的二分之一強。而在選舉前,民主黨86席居首位,自民黨84席次之,可謂勢均力敵,能夠發揮對自民黨的制約作用。但現在自民黨一騎絕塵,其他黨派都在20議席以下,由此形成所謂“一強多弱”的局面。
雖然選舉后自民黨和公明黨以外的各在野黨,特別是席位減少的政黨尚未發生大的分裂和重組,但民主黨不僅未見復興的兆頭,也還存在以民主黨政權時代的核心人物野田佳彥、前原誠司等組成的所謂“六人幫”與海江田萬里代表的對立,有潛在的分裂危險;而維新會的共同代表橋下徹雖然請辭未果,但今后主要精力將向大阪轉移也勢在必行;大家之黨黨首渡邊喜美與干事長江田憲司的決裂,也給該黨帶來不小的負面影響。擔任社民黨黨首已長達十年,在日本政壇頗有影響的福島瑞穗為承擔敗選責任而黯然辭職,以社會黨為前身的該黨在參議院現在僅占3席。
以上這種“一強多弱”的黨勢分布,其效應和后果大致有以下幾點。一是冷戰后逐漸形成的日本政壇兩大政黨化的趨勢遭受很大阻遏,2009年以后人們所期待的兩大政黨輪流執政的日本政黨政治藍圖,驟然暗淡起來;二是自民黨一黨獨大容易形成“獨斷專行”政治,這與日本實行的議會民主制原理不相容。即便是在“1955年體制”下,“保革伯仲”的局面使當時的社會黨實際上發揮了關鍵的制衡作用,現在這一體制消失了;三是由于各在野黨之間理念和政策,包括人事的巨大差異和復雜性,彼此聯手制衡安倍自民黨政權的有效機制很難形成。
綜上所述,這次參議院選舉有三點值得特別關注:一是增強了安倍政權的基礎,產生了其長期執政的預期;二是以此為背景,安倍政權在經濟、安保領域有條件制定并實施國家長期發展戰略,而其戰略取向不言而喻對中日關系會產生深刻影響;三是“擰勁國會”的消解和“一強多弱”的黨勢分布,使以議會和政黨政治為依托的、對安倍自民黨政權的制衡非常有限,有人將此稱之為“2013年體制”。可以說,這種體制是戰后在野黨制衡執政黨最弱的形態。
以上情形對中日關系的影響,大致可以歸納為:
第一,出于內外環境的壓力和長期執政的預期,參議院選舉后安倍顯然已經將修憲調整為中長期政治目標,而以實現行使集體自衛權為現實首要政治和外交訴求,并為第二步進行修憲做鋪墊,而將時間的節點掌控在維持六年的政權任期之內完成;同時,在優先順序上,則以經濟發展為最重要課題。另一方面,安倍雖然需要借助釣魚島爭端激發民族主義情緒和渲染中國軍事威脅來實現其修憲等政治目標,但綜合以上經濟、政治情勢,特別是他對長期政權的自期與考量,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他會謀求與中韓在一定程度上的關系緩和,而不是激化對立。以此為前提,釣魚島問題有可能形成“事實上擱置”的狀態,即雙方擇時建立海上應急聯絡機制,中國海警釣魚島巡航常態化,圍繞釣魚島問題兩國不進一步采取刺激對方的舉措,形成各自嚴格控制己方民間人士登島等行為的默契。
第二,出于對安倍長期執政的預期,美國總統奧巴馬預計2014年將正式訪問日本,中國也應該視其為將要長期打交道的對手,并為此作必要的準備。截至目前,安倍一直聲稱與中國對話的大門是敞開的,之所以沒有進展,是因為中國設置了首腦會晤的條件。安倍此舉的策略性是不言自明的,即把責任推給中方。但參議院選舉后,安倍出于長期政權的預期,存在由策略手段向逐步主動采取一些積極舉措,如通過各種渠道,包括加強經貿合作等以求緩和緊張關系,為首腦會晤和改善兩國關系創造條件的方向轉變的可能性。對此,中國應一方面揭露其策略手段的欺騙性,另一方面應密切關注其真實意圖的變化情況,做出積極的應對。根據日本國內的政治生態,現在要安倍政權明確承認釣魚島存在爭議并非易事,以一種相對靈活的方式事實上承認,也應該是我們爭取的第一步目標。如果有利于這一目標的實現或鞏固,根據需要,高層領導會晤等應逐步展開。
第三,中日關系也還不能完全排除向另外一個方向發展的可能性,即如果安倍的經濟舉措崩盤,又或者反過來安倍經濟學獲得相當成功,都會刺激安倍加速實現以修憲為核心的政治訴求。這樣,中日關系不言而喻將會惡化,不要說短期內、甚至數年都難以根本改變僵局狀態。而在中日關系繼續惡化的情況下,參議院選舉后由于國會和黨際對安倍政權的制衡作用大幅弱化,就存在安倍政權容易一意孤行、并容易得逞的現實可能性。對此,中國一是要有充分的心理準備,同時也要有應對之策。譬如不僅要適時、適度地積極推動與日本在野黨之間的交流,也要深化與自民黨的執政聯盟公明黨之間的交流,以期從內外最大限度地制約安倍自民黨政權給中日關系施加的負面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