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乙
按著這幾年的慣例,過春節之后,由初八到正月十五,我都會去外省市轉一轉,到那些春節過得有特色的地方,看看他們繼承了什么傳統,發展了什么新花樣。籌備下一年的春節文化論壇,總得有點新說詞呀。
今年我選擇了山西晉中的左權縣,這是太行山上一個偏遠的小縣,以鬧社火而聞名,被命名為中國民間文化藝術之鄉。
幾天下來,我大吃一驚,倒不是那里的春節社火讓我吃驚,而是中國農村的生活水平和生活風貌讓我吃驚,我仿佛由此摸到了中國社會發展的真實脈絡。我深深地受了感動,并為獲得這個意外收獲而激動不已。
要了解中國,固然可以看北京,看上海,看深圳,等等,但是,中國真正的根基在農村。因為在中國廣袤的土地上,農村面積占了大部分,農村人口占了大多數,并且,農村歷來又是最窮困最落后的地區,農民的生活水準歷來是墊底的,像個大分母,在下面沉沉地墜著。因此,只有農村的進步,才能代表全中國的進步。
到了左權,我從這個小地方結結實實地感受到了中國的變化。左權,是個山村,面積很小,人口很少,很偏遠,沒有高速公路,除了采礦,沒有什么工業,遍地種著核桃樹,財政收入屬中游。因為沒有太多的人去旅游,左權人安靜地過著自己的日子,社火也是玩給自家人看的。但恰恰因此,他們的生活水準反映了農村真實的面貌,這兒是權威,這兒是準星。
左權,首先破了我對今日中國春節的偏見。我老愛說,現存的春節真沒勁,所以得出主意想辦法去繼承和發展,得鼓搗春節文化論壇;我還老愛說,中國的節日傳統已差不多喪失殆盡,恢復起來真難,得有順應時代發展的新招兒。左權,把我的這些偏見和憂慮通通打倒了——在這個山西山溝溝里的農村,中國的春節居然過得如此紅火!這里的熱鬧程度,比大城市不知道要濃多少倍,真令我們都市人羞愧萬分。
而這種反差,其最大的弦外之音就是:中國農村確實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中國農民曾經的困窘正在遠去,生活水準正在上升,精神面貌已經改變,中國真的進步了!
在左權,不論走多遠,哪怕在只有一兩戶人家的山溝溝里,每家農戶房前都懸掛著大紅燈籠,嶄新的,起碼兩個;還貼著新對聯,也都是新印刷的制式;還懸掛著掛簽——這是在其他地方難以感受到的濃濃的年味。進任何一個村,由正月十四到十八,整整五天,從早到晚都在鬧社火,村村如此,無一例外,且完全自發。“社火”就是鄉間節日的集體游戲,包括耍龍燈、唱小花戲、跑竹馬、跳扇舞、扭秧歌、練武術、燒旺火,等等。小女娃、婦女們都穿著表演服,終日不脫,整天滿村地走動,磕頭碰腦的,歡喜得很。衣服也很講究,是全新的,綢的紗的,五顏六色,樣式別致,綴著亮片;臉上也化著妝,梳著各種發型,戴著奇特的頭飾,每個演出隊還都不一樣。到集中游行的那一天,一個鎮能集合幾十支甚至上百支隊伍出來表演,敲鑼打鼓,還有移動的音響伴奏——用的是U盤,由兜兒里掏出來一插,音樂一響立刻扭起來。村里每天定時有舞臺演出,每個巷子推薦自己的節目,擇優錄取,一個專業演員都不用請,全部自編自演自賞。連小娃娃的舞姿都很到位,問為什么?答曰:我們上課間操就練這個,一年到頭準備著。鬧了半天,小花戲已入了當地的教科書。這樣的“非遺”項目絕對不用擔心會自然消失。
在這里,我看到了原生態的表演,看到了久違的中國傳統風俗,一句話,看到了地道的中國民族節日!它沒有摻水,沒有走樣,家家農戶參與并且以極大的熱情去做,人人有興趣,有功夫,有時間,有心情,可謂難得!
能夠這么過節,這么鬧社火,很關鍵的一點是,要有相當的經濟基礎,要有錢啊!只有腰包鼓了,生活安逸了,才有心情,才有資本去唱、去跳、去耍、去鬧。由此可見,農村真的已經慢慢朝著小康在奔了。
回望這個春節,不禁再次感慨,中國真的變了。瞧瞧晉中怎么過年就知道了,一點不假。
選自《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