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冶夫
(作者系中國影視文化協會副會長)
到2013年7月,中央電視臺紀錄片頻道開播已經有一年半了,期間,無論從播出的數量還是質量上看都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輝煌,觀眾評價更是好聲連連。雖然不能說完全實現了頻道劉文總監(jiān)所說的“全球眼光、世界價值、國際表達”,但也為推動中國紀錄片產業(yè)的發(fā)展提供了足夠的動力。現在,品牌欄目有了,高質量的精品有了,忠實的觀眾有了,每年5000 萬的資金投入也有了,那么現在中國紀錄片創(chuàng)作和發(fā)展還缺什么?
我們現在在中央電視臺9 頻道和中央電視臺1 頻道的《魅力紀錄》,能夠看到很多優(yōu)秀的紀錄片,但是如果你細細觀察,會發(fā)現精典的紀錄片大都是從國外購買的,其中不乏真正有人類學價值的冰川大河、生物起源……這些10年、20年、50年、100年以后還有價值的紀錄影像,我們中國能占多少呢?我們的紀錄片制作人員,我們的高檔攝像機,我們的創(chuàng)作資金,有多少投放到人類學紀錄上了呢?盡管近幾年,廣電部門加大了對紀錄片的扶持力度,中國的紀錄片創(chuàng)作數量也開始成倍地增長,但是真正有價值的人類學紀錄有多少?真實的影像紀錄又有多少?現在已經不是“真實紀錄”的年代了,太多的紀錄片創(chuàng)作人員只坐在屋子里,就能夠用動畫、3D 介紹人物,還原事件真相,講述“惟妙惟肖”的故事。對于能夠拿起攝像機外拍的編導攝像來說,最最省力的辦法就是“重演再現”了:人物假扮,事件重演,懸念虛構。有的紀錄片欄目制片人甚至要規(guī)定:一部15 分鐘的紀錄片要最少講3 個故事,設置5 個懸念;一部30 分鐘的紀錄片要講述至少5 個故事,設置9 個興奮點(懸念),等等。試想5 天、7 天完成的一部紀錄片,到哪里去紀錄如此多的故事,設置如此多的懸念呢?
我們都知道,紀錄片是以真實影像紀錄為主旨的節(jié)目樣式,是需要大量的真實紀錄的影像積累。而“現在進行時”的真實紀錄,不會立刻就會“發(fā)生故事”,不會在短時間內產生人物間的矛盾糾葛等,所以現在國內有的紀錄片欄目中的個別節(jié)目完全是“胡編亂造”,且不說這些紀錄片的素材有沒有保留的價值,就連現實中的真實性都要畫一個大大的問號!

人們愛聽故事,紀錄片就要講故事。那么故事是什么?故事是能夠給予人們更多的信息、知識和情感,能夠給人們帶來生命意義和社會現象的人文思考。但是這一切的前提就是真實,唯有真實的影像、真實的人物、真實的故事才會有說服力、感染力,引起社會的共鳴。所以我覺得現在的紀錄片太故事化了,這種人為“創(chuàng)作”的故事化,不但大大降低了紀錄片本身的真實性,而且有違于人類的文明和對現實的尊重。我非常反對統計紀錄片欄目的收視率。紀錄片本身是“等來的真實”,是“長時間紀錄的結果”,我們不能夠胡編故事,也不能夠人為地“設置懸念”,更不能使我們的欄目紀錄片成為“多余”:今天播出了,明天入庫了,后天就是永遠堆放在庫房里的“垃圾”。
近幾十年,評論家對我國的大型歷史文獻紀錄片的評介多使用“宏篇巨制”,大制作、大手筆、大投入、大氣魄。那么我們回過頭看看我們紀錄的影像有多少是有“文獻價值”的?近些年,各地電視臺播出了上百部8 集以上的“歷史文獻紀錄片”,可是你找一找里面有多少能夠叫做影像的文獻?南湖小船,遵義會議,紅軍長征,小崗村村民按手印,鄧小平南巡……幾乎所有的歷史文獻片都使用了同一組畫面……如果說這些紀錄片有什么區(qū)別的話,那就是解說詞的不同。但是也有一個是相同的,那就是創(chuàng)作方式都是:解說詞+采訪+音樂。如果講到歷史、黨史、軍史,你還會驚人地發(fā)現,使用的影像資料與上個世紀的《長征 生命的歌》、《讓歷史告訴未來》、《毛澤東》、《鄧小平》等等有很多相似之處,只不過圍繞這些資料所做的各種特技更加精美。
有的大型歷史文獻紀錄片,十多集,幾百分鐘,三四個月就完成了,試想這部紀錄片里能夠有多少畫面是劇組自己拍攝的?有多少影像資料能夠提供給后人使用?當你高調贊揚這部巨作花了多少錢,用動畫復原了多少歷史人物和故事的時候,你呈現給后人的是什么?是宏偉的航拍嗎?是高亢的解說詞嗎?是動畫復原的歷史嗎?當100年、200年后,我們的后人在介紹這段歷史的時候,他們使用什么樣的影像資料?如果使用比現在更高級的技術復原歷史,那還有真實可言嗎?我記得我在拍攝《讓歷史告訴未來》的時候,每集(50 分鐘)的拍攝時間達到了兩個月以上,《毛澤東》的每集拍攝是三個多月,《鄧小平》的拍攝時間就更長了(而且都是4 個以上的劇組同時開機)。現在回頭看看這些影像素材是多么的厚重和珍貴。我曾經拆解了近兩年的幾部大型歷史文獻紀錄片的畫面,發(fā)現自拍的影像遠遠少于資料和動畫創(chuàng)作,而拍攝的畫面又尤以航拍居多。這樣看來,我們的歷史文獻影像只能會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越來越少,用技術取代的“影像”越來越多。過些年當我們再看這些歷史文獻紀錄片的時候,會發(fā)現,真實的現實(現場)畫面遠遠少于技術復原的影像,那我們的歷史真實還有什么依據可查?
我并不是反對使用高科技技術充實我們的紀錄片影像,但是當技術的畫面多于真實(現實)的畫面的時候,我們的歷史文獻紀錄片還能夠叫做真實的“歷史文獻”嗎?孔子、猛犸象這些紀錄片的創(chuàng)作是可以使用動畫或者高科技復原的,可是我們現在缺少的是現實的影像紀錄。歷史給我們留下的東西每天都在消失,我們紀錄片人當下的一個很重要的責任,就是紀錄那些正在消失的人類學的影像,紀錄那些不使用高科技技術就能夠看到的真實畫面……
每個有責任的紀錄片人都應該想一想,你拍攝了多少有歷史文化價值影像?你有多少真實的影像能夠留給后人使用?應該清醒清醒了:我們不能因為技術發(fā)展了,就無止境地都用高科技復原歷史,也不能無止境地“重演再現”。今天存在的,就應該扎扎實實地去紀錄;今天紀錄的,明天就是珍貴的歷史……
現在中國紀錄片每年的創(chuàng)作數量要比美國、法國多,制作紀錄片的人數也眾多,我們國家現在已經有多達十幾個以上的紀實頻道,播出的數量也比歐美某些國家多。但是我們的紀錄片影響力很有限,傳播力更不用說了,它遠遠趕不上一些頻道和數量都不如我們的西方國家。這是因為我們創(chuàng)作的紀錄片,國際化特征不明顯,不會用影像(視覺)敘事,一部30 分鐘紀錄片制作下來,要么解說詞“滿貫”,要么大量同期聲講述。這是違反紀錄片創(chuàng)作的基本規(guī)律的。
我們在中央電視臺9 頻道,經常能夠看到購買的西方紀錄片人創(chuàng)作的紀錄片,比如:《東非大裂谷》、《淡水資源》、《奇幻沙漠》、《鳥瞰地球》等,這些紀錄片幾乎沒有多少解說詞和同期聲采訪,僅畫面的拍攝難度和敘事藝術,就足以使人震撼。反觀我們的紀錄大片,解說詞幾乎通篇“滿貫”。即使一些文化類的紀錄片《中國畫名家》、《中華文明》、《京劇》等,也是解說詞+采訪多于影像敘事。像《森林之歌》、《美麗中國》這樣的紀錄片真是不多。盡管我們年年都有紀錄片走出去的“輝煌戰(zhàn)績”,可是生活在海外的華人,又有多少人看到了中國的紀錄片?我們真不愿意贊美西方,但是法國、美國、英國的紀錄片確實能夠在100 多個國家播出,甚至在幾十個國家開設紀錄片頻道。中國和西方創(chuàng)作紀錄片的一個重要區(qū)別就是敘事方式不同。
紀錄片的基本特征是視覺敘事藝術,視覺敘事藝術的根本就是“用畫面說話”。而我們現在的紀錄片還有很大一部分是“以詞為主,音樂打底”,或者“講述為主,插入畫面”的創(chuàng)作模式。要知道,解說詞同期聲是有太多指向性的,而畫面是多元多義的。當中國的紀錄片多有解說詞的時候,其他國家會認為你在說教,而說教恰恰是紀錄片走出國門的大忌。因為各個國家的民族文化不同,信仰不同(意識形態(tài)不同),他會認為你說的不對。所以中國的紀錄片必須要學會用影像敘事,用畫面說話。只有這樣,中國的紀錄片才能夠達到“跨世傳播,跨國傳播”。說教是為我所用的,解說詞是輔助的,視覺是世界的!
在這里,我還想為紀錄片創(chuàng)作人員說句話,央視一年5000 萬的紀錄片投入,僅僅是中國一部電視連續(xù)劇的制作費用,在這些費用中,又有多少能夠投入到中國人類學影像紀錄和自然環(huán)境類紀錄片中呢?中國的紀錄片沒有世界話語權,是因為沒有足夠的經費支撐紀錄片人用足夠的時間去完成本應該用影像敘事的影片。
幾十年了,影視界的老前輩總是在教育我們的創(chuàng)作人員,紀錄片要“鮮明地講述一個故事,表達一種思想,突出一個主題,告訴觀眾一個結果”。現在回過頭來看,紀錄片對任何一個人物或者事務做出定論都是相對的,任何一種思想、一個主題、一個結果的表達都有他的局限性。
從唯物辯證法的觀點來看,世界上的任何事務的發(fā)生發(fā)展都是不斷變化的,不斷變化的事務(客觀),要求我們不要把眼前的一切都看作不變的、唯一的。因此紀錄片的創(chuàng)作當然也要遵循這個規(guī)律,不能把紀錄片創(chuàng)作框在“一個故事,一個思想,一個主題,一個結果”上。我們不是“先知先覺”者,世上許多事情其實是沒有答案的,我們也很難預測未來會發(fā)生什么,所以不要總是試圖給社會(別人)一個絕對的、完美的結論。
從紀錄片的個性化創(chuàng)作和主觀創(chuàng)作上看,“一個故事,一個思想,一個主題,一個結果”的創(chuàng)作意識也是不妥的。我們都知道,紀錄片創(chuàng)作的就是“追求差異化”,故事相同,觀點不同。所以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的主題、觀點、結果也會不同。況且沒有哪個人能夠在不斷變化的客觀世界中,準確地預測人物、事件的終極發(fā)展變化。
從國際紀錄片交流的角度來看,一個故事,一個思想,一個主題,一個結果的作品也是不利于在國際市場上交流的。世界上每個國家的文化不同,意識形態(tài)不同,民風民俗也不同,中國的紀錄片要想打入國外,讓外國人也能夠接受,我們就是要創(chuàng)作多元的主題,或者叫開放式的結尾,甚至將意識形態(tài)賦予故事形態(tài)和視覺形態(tài)之中,有目地地“模糊表達”。否則一些西方國家僅僅因為意識形態(tài)的不同,“政治語境”的不同,就會將中國的紀錄片拒之門外。
我們提倡紀錄片創(chuàng)作主題的多元化,不是不要思想,不要主題,不要結果,而是要提醒業(yè)界的朋友,當我們已經習慣了“表達鮮明主題”的時候,是不是也可以換一種思維方式,換一種創(chuàng)作方法,換一種表述理念來指導我們的紀錄片創(chuàng)作?
中國的紀錄片要跟上國際化傳播的腳步,就必須做到“多元化的呈現”,而做到“多元化的呈現”,還有一個辦法就是恰當地使用“平衡性”的創(chuàng)作技巧。也就是說,在創(chuàng)作形式上有目的地進行“平行剪輯”,形成平行對立的,“婆說婆有理,媳說媳有理”的局面。實際上“平行剪輯”不代表作者不發(fā)表自己的觀點,而是將作者的觀點以另外一種更加藝術、更為巧妙的方式讓人接受,也就是我們所提倡的“藝術化傳播”,讓觀點隱藏在看似不太確定的思考中。因為從紀錄片的國際化流通來講,紀錄片的“文化貼現”現象是很嚴重的,伊斯蘭世界的人,信仰基督教的人,信奉儒家思想的人,他們的紀錄片怎么才可能夠被對方接受呢?唯一可以在國際上進出自由的紀錄片,就是要用這種“平衡性”的觀念,創(chuàng)作多義性、開放性結局的作品。那種教育人的解說詞和“一邊倒”的敘事語境,都很難被其他文化信仰體系的人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