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興培
建立冤案自請復查機制
文/楊興培

楊興培
華東政法大學刑法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在我國的刑事法治建設過程中,我們的司法記錄曾經出現過佘祥林、趙作海、聶樹斌、滕興善、杜培武、李久明、呼格吉勒圖等一系列不該出現在新聞媒體中的名字。最近,在2013年3月26日上午,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依法對張輝、張高平強奸再審案公開宣判,撤銷原審判決,宣告因“強奸致死案”入獄近10年的張輝、張高平無罪。10年冤獄,一朝得雪。這些固然值得可喜可賀,然而冤獄昭雪后已逝的青春何以能償還,未能昭雪的冤魂依然像無根的葉子在冷風中隨風翻轉飄蕩。痛定思痛,教訓猶當記取。
應當要看到,定罪判案是一種獨立的司法活動,但畢竟也是一種人的認識、推理和判斷行為,只要法官基于法律程序的正當性、嚴格性和中立性,法官就可以獲得自由心證和自由裁量的權力。法官只能對違背上述基本要求的行為承擔法律責任,但無法保證每一個判決都必須符合流動的實體法律的正義所在。同時,正因為司法活動是一種人的行為,我們同樣不能保證每一個案件不會因某些疏忽而不出現差錯。所謂“神”的“宗教裁判所”對伽利略的審判也會“錯誤”。1979年,在對伽利略審判后的近360 年,由羅馬教皇保羅二世親自提出為伽利略平反,承認當時的判決為荒唐錯誤的判決,終于讓科學真理的陽光重見天日。
這里有一個在司法判決既判力領域里的悖論現象,一方面我們必須要保持判決既判力的穩定性,另一方面也得要保證確有錯誤的判決得到糾正以體現現代社會對人的終極關懷。但考慮到我國的整體法治環境還有待改善,因此在二審終結判決發生既判力之后,在外部的再審程序之外,能否再建立一個內部自請復查機制,以防止確有錯誤的冤假錯案蒙混過關。我們不能總是將沉冤昭雪寄望于被害人“死而復生”這樣的奇跡上。
由于今天的司法制度使然,一方面我們必須承認司法實踐中還有一定數量的冤假錯案的存在,另一方面我們對發現的冤假錯案的責任追究異乎尋常的嚴厲。以致佘祥林案件中的曾進行刑訊逼供的警察潘余均無法忍受壓力自殺,從他死前打給妻子的“自己壓力很大不想活”的電話以及留在墓碑上的“我冤枉”的絕筆,著實為佘祥林案的悲劇又添了續集。而趙作海案件中的三個實施刑訊逼供的警察兩人已被捕,一人在潛逃,三個承辦法官都已停職反省,等待著他們的同樣是法律責任的追究,這何嘗又不是一起悲劇的續集呢?盡管警察在行兇作惡進行刑訊逼供的時候,盡管法官、檢察官在放棄自己神圣責任的時候,也許并沒有想到過別人的基本人權?并沒有想到過推己及人的人性關懷?并沒有想到過自己的不寬容和置人于死地的偏狹?在面對受難者悲情的眼眸時,是否應當掂量一下自己靈魂的重量和身體的熱度。人們也可懷疑這些警察、檢察官、法官在自我勢力膨脹中是否還能想象得到,自己如果不是司法人員是否也會受到別人的如此對待而感到悲涼,并由此產生對“行兇作惡者”的鄙視。在涉及人的基本權利、人的尊嚴甚至人的生命等大是大非的問題上,他們是否應當逼問一下自己做過了什么又拒絕了什么?
但是,我們寧可相信經辦這些錯案的辦案人員,他們沒有私利在里面,他們也是憑著一顆“責任心”或者在一定的外部壓力下想盡早地“消化解決”掉案件,只是在不正常的司法觀念、司法體制下,執法者的心理才會往往發生嚴重畸形。被判死刑的佘祥林冤獄忍辱含垢11年沒有死,而受不了暴露事實真相的施虐警察卻在短短幾十天就自殺死掉,這就很能說明心理“畸形化”的嚴重程度了。說到底,他們也都是當前司法環境的犧牲品。這是被扭曲了的辦案制度的悲哀,潘余均與佘祥林同是受害者,但潘余均的死更為悲涼。因此,在全社會尤其是司法機關深刻反思我們的司法觀念和司法運行機制的過程中,在這中間建立一個緩解機制——自請復查就變得十分必要和非常迫切了。
還原諸多冤假錯案的全過程,應當說在大多數司法機關和司法工作人員還是能夠堅守原則的,但冤案最終仍舊釀成主要原因卻是多種多樣。在有些地方政法委的聯席會議上,會出現一些所謂領導拍板的“快審快判”的批示,于是就有了公檢法聯合辦案,個別堅持原則的機關和司法人員無法繼續堅持下去只能進行“全力配合”。有些案件對于辦案人員來說,證據的不足是心知肚明的。對于承辦的法官來說,適用“疑罪從輕”原則屬于一種折中方案。根據“疑罪從無”原則,疑案本不該下判,這是基本常識。因此,我們有必要設立一個自我申請復查、自我解套、可以免責的機制。因為在一個可能存在冤假錯案的情況,具體承辦的司法工作人員內心最清楚、最有發言權,只要我們在設置內部自請復查機制時,能夠給這些因責任心不強或者在一定壓力之下違心做出一定行為的人,通過自請復查,就可自我解套,得到可以免責的處理。因為在時過境遷之后,原先的人事關系發生了變化,原先的壓力不復存在了,原先的畏懼也得以緩釋了。此時基于人的良心所然,基于被動發現可能受到的多種責任追究的畏懼,能夠自我申請、自我發現、自我檢查,在法律上一律免除其責任,甚至免除他們的行政、紀律責任,總比被動的被發現、被查處來得主動,來得光明正大,來得對社會的影響要小得多,甚至更容易撫慰被害人受傷的心,取得他們的諒解,即使為需要進行的事后和解和經濟賠償也能夠奠定一個有利的前提條件。這無論對于一些涉案有事的司法工作人員、被冤枉人員和整個社會來說,無疑是一個“多贏”的結局。
面對冤假錯案層出不窮的尷尬現象,在人們對當今司法觀念落后和司法程序漏洞的抨擊時,提出建立一個內部自請復查機制已在情理之中。但也許有人會擔心,面對全國多如牛毛的申訴案件,如果啟動大規模自請復查、自我解套、可以免責的機制,現有的司法資源能否支付如此高昂的人力和財力成本。這的確是一個現實難題,但我們要認識到,司法的權威,直接關系到執政集團的形象和江山社稷的穩定,這是屬于必要成本的支出,是值得的。關鍵問題是,我們的司法機關是否真的相信冤假錯案僅僅是極個別的?是否真有全面糾錯的決心和勇氣?從理論上來說,這又不是問題。為此我們建議,分期分批從最緊要的一些死刑、死緩案件著手,然后再分期分批延伸到無期徒刑、長期徒刑等案件:
在全社會尤其是司法機關深刻反思我們的司法觀念和司法運行機制的過程中,在這中間建立一個緩解機制——自請復查就變得十分必要和非常迫切了。這種自請復查、自我解套、可以免責機制的建立和嘗試,對于緩解當前緊張的因司法不公而引發的民間矛盾的化解是有重要意義的。
一是在整個司法系統內通過啟動自請復查、自我解套、可以免責的機制,由具體辦案人員自己提出申請,再由各系統內部組成一定的小組或其他的形式協助原辦案人員進行復查。純粹自查不可信,就像自己抓住自己的頭發是無法提離地面的;一開始靠外部力量進行復查,有時既沒有方向,也會讓那些曾辦錯案的原辦案人員會喪失一次自我發現、自我解套的機會。歷史證明,這對他們來說也是不公平的,他們不過是“操刀手”,并且僅僅而已。在他們背后另有“主謀”在。“主謀”不除,司法無寧日。司法無寧日,即國無寧日。
二是可由法院系統牽頭,對于那些被告人或其親屬叫冤不斷申訴不輟的、辯護人作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特別是明確提出必有冤情而作無罪辯護的、而審判機關又違背常情常理常識作存疑判決的案件,作為我們開展系統內自我再查、自我解套機制的運行起點。必要時可由上級人民法院組織“特別巡回法庭”進行受理那些常年“鳴冤叫屈”的案件。
三是可由檢察機關牽頭,通過“交叉檢查”方式,在全國監獄系統展開一次重點再查行動,重點接觸那些長期以來不斷申冤的嫌疑人和罪犯,全面調閱其案卷材料,如果從中發現重要疑點,然后鼓動自我申請再查、自我解套、可以免責的機制運行。
我們認為,這種自請復查、自我解套、可以免責機制的建立和嘗試,對于緩解當前緊張的因司法不公而引發的民間矛盾的化解是有重要意義的。因為當民眾中哪怕只有一小部分人因長期的被冤枉、被賤視,被拒絕,喪失了最基本的尊嚴和自我確認的條件,最終也會形成乖戾暴虐的性情。這樣對立的雙方都因為沒有文明的規則可循而走向無法疏解的敵視與仇恨,最終使得叢林社會的江湖游戲讓雙方都將對方推向沒有退路的境地,而使自己成為惡制度祭壇上的犧牲品。為了國家、為了民族、為了未來,也為消除在某些世人心中或許已經留下的這是一個多么殘忍沒有生命敬畏沒有自由景仰的民族國家的負面影響,我們無論如何都必須正視現實,再也不能“掩耳盜鈴”作自我狂歡,我們每一代人,不,特別是每一個有職有權的人,都有責任避免這一現象的出現。不然公民個人的不幸、民族的悲哀、國家的羞辱的歷史劇還會有續集,甚至還會引發其他社會矛盾。這已經不屬于杞人憂天,危言聳聽的純學者遐想了。
編輯:程新友 jcfycx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