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胡建君
獨坐幽篁里:文人與琴
文·圖/胡建君
夏至未至,卻已然近,自古琴聲悠悠,尤感惆悵瑟瑟。大約3000多年前的西周末至東周初,琴的作用,真正脫離廟堂巫師,成為文人賦詩弦歌的風流之器,故君子之座,必左琴右書,才有了“士無故不撤琴瑟”,文人與琴,共同譜寫了幾千年的中國文明史,也貫穿于歷代美術史的華章之中。

早在先秦時期,琴已成為文人手中弦歌的重要工具,代表人物有孔子、顏回、莊子、屈原、宋玉等。孔子無論在杏壇講學,或受困于陳蔡,操琴弦歌之聲不絕。史書謂其刪詩三百,“皆弦歌之”。正像后世文人畫家“依仁游藝”的道藝觀一樣,孔子游心茲藝,雖學琴,但并不投入全部精力;也彈琴,但不以此為業,只是將琴作為修身養性的工具。這便與他的老師,專業琴家師襄子形成區別,朱長文云:“師襄之學,徒知其音;圣人之學,必得其意,其過襄遠甚,其先授以聲而未授以名者。”對于文人琴而言,“知其音”倒在其次,而“得其意”更為重要,執著的不在于技法本身,“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重要的更在于意境和氛圍了。
兩漢時期,文人琴占據了主導地位。但凡有成就的詩人、文學家,如西漢的司馬相如,東漢的桓譚、梁鴻、劉向、馬融、蔡邕、蔡琰等等,幾乎無一不是彈琴高手。司馬相如“少善鼓琴”;劉向“嘗作《琴傳》并《頌》”;桓譚“好音律,善鼓琴”;梁鴻“與其妻孟光共入霸陵山中,以耕織為業,詠詩書彈琴以自娛”;馬融“尤善鼓琴”;蔡邕“好辭章,數術天文,妙操音律”;蔡琰為蔡邕之女,善詩文音律,常以琴書自遣。在他們身上,文人琴頤養心性、崇古尚雅的審美追求得到了空前的強調。
這種情況在魏晉六朝之際又有新的發展,出現了眾多個性鮮明的文人琴家,以琴自娛、自樂、自遣、自得。如竹林七賢中的阮籍、嵇康,另外還有孫登、張翰、劉焜、王子猷、陶淵明、戴安道等,無不是文人兼琴家。其中尤以阮籍和嵇康最能代表“魏晉風度”。阮籍“嗜酒能嘯,善彈琴”,他在詩文中多次出現琴的描繪,一是抒愁悶情懷,如“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青云蔽前庭,素琴凄我情”等。琴曲《酒狂》相傳為阮籍所作,描寫醉酒后腳步凌亂的姿態。嵇康自述“濁酒一杯,彈琴一曲,此愿畢矣”。阮籍母親去世,嵇康“赍酒挾琴造焉”,使得不拘禮法的阮籍大悅。他還專作《琴賦》一篇,認為“眾器之中,琴德最優”。嵇康被構陷下獄臨刑之時,從容“顧視日影,索琴而彈之”。那曲《廣陵散》從此成為絕響,即便找到曲譜,后世也再不能重現當時心境了。
到了隋唐,琴在那些素養較高的文人中間,一直是不離不棄的伴侶。李白《聽蜀僧彈琴》,韓愈《聽穎師彈琴》,常建《聽張山人彈琴》,白居易《聽彈古淥水》,賈島《聽樂山彈易水》等大量琴詩都是最美的寫照。最具代表性的人物當推白居易,他的《船夜援琴》中寫道:“鳥棲月動,月照夜江,身外都無事,舟中只有琴。七弦為益友,兩耳是知音,心靜即聲淡,其聞無古今。”在《聽琴幽蘭》詩中,提出了“欲得身心歸靜好,自彈不及聽人彈”的主張。其琴藝風格,與道家思想浸淫下風流蕭散的魏晉風度一脈相承。

關于文人制琴的古代畫作并不多見。東晉顧愷之《斫琴圖》是迄今僅見的一幅描繪制琴過程的古畫。圖中所繪人物,或斷板、或制弦、或調琴、或指揮,還有幾位侍者執扇或捧場,主人則前來觀看。畫中表現的多是文人,皆面容端方、長眉修目、氣宇軒昂、風度文雅。畫面寫實而生動,琴身已出現額、頸、肩等區分,這對研究古琴形制、鑒別年代有極大的史料價值。
從《斫琴圖》可知,古琴琴體主要由一整塊木材開剜腹腔后制成面板,與底板膠合而成,內部形成一個狹長的共鳴箱。琴本身弦位較長,音量不大,加之琴的面底板渾厚且共鳴箱體積較小,琴的周身又髹以厚厚的大漆,這樣特殊的構造方式,使共鳴體振動不充分且有傳播阻礙,因此琴在發音上具有清微淡遠、圓潤古厚之特點,恰與文人士大夫所追求的中正平和、溫良敦厚、虛靜簡淡等含蓄的審美情趣相合。
存見較早的撫琴圖像中,最著名的當屬南朝《竹林七賢與榮啟期》畫像磚中的《嵇康撫琴圖》了。全圖以線描為主,人物可見其個性,證明南朝時期的人物畫已達到“傳神”的高度水平。畫中嵇康在銀杏、青松之下怡然撫琴,那一種事外有遠致的精神境界,也是文人與琴相生相合的最高情致。之后,文人撫琴與聽琴的畫面在歷代多有出現,只是背景和環境豐富起來,大多或在崇山峻嶺之中,或處山崖溪流之畔,或坐參天古木之下,或沉吟樓閣之中,或享文人雅集之時。在宋代就有趙佶的《聽琴圖》,夏圭的《臨流撫琴圖》等。但即便是《聽琴圖》這般以王公貴族作為主角的畫面,仍充滿了寧靜的禪意與文人的雅致氣息,更不論與深山流泉為伴的各種撫琴場景了。宋代優禮士大夫,他們有大量的時間和財力發抒閑情,復歸自然,達成天人合一的境地。
元代則有王振鵬《伯牙鼓琴圖》等名作,比起注重客觀真實性刻畫的唐宋作品,元代繪畫筆墨更加簡率蘊藉,更注重主觀情感的發抒,山野林泉之聲與琴聲達成了天籟共鳴。


除了文人攜琴、彈琴的狀態描繪之外,還有彈奏間歇的眠琴圖與調琴圖。最著名的當屬北齊楊子華《校書圖》,此圖在宋代有白描與設色不同摹本。畫中記錄北齊天保年間文宣帝高洋命樊遜等人,刊校五經諸史的故事。居中坐于榻的四位士大夫,或展卷沉思、或執筆書寫、或欲離席、或挽留者,神情生動,描摹精微,畫風雖受宋人影響,但與北齊婁睿墓壁畫有異曲同工之妙。
在歷代抱琴與攜琴圖中,多是主人負手舉步,緩緩前行,身后跟著抱琴童子。琴多在琴囊之中或被書童抱在懷里,線條干凈簡單。“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攜琴訪友的題材,歷代均有描繪,如宋代范寬,明代文徵明、戴進、孫枝,清代陳卓、王翚、黃慎等都有名為《攜琴訪友圖》的作品。代表了一種處于進行時的文士風雅,雅集即將開幕,雅樂即將奏響,一切處于將發而未發之狀態,與含蓄蘊藉的古琴精神相合,甚至比對面撫琴更讓人有所期待。

將古琴作為陳設器物,置放一旁的,以文人雅集場景居多。如宋代趙佶《文會圖》、明代馬軾《歸去來兮圖卷》之二《稚子候門圖》、杜堇《玩古圖軸》、周天球《西園雅集圖》等。多全面描繪文人雅集之風流韻致,琴與書畫、文玩等同時出現在畫面之中。如《文會圖》中,一張素琴靜靜置于雅集的人群之后,仿佛它才是真正的主角。《玩古圖軸》中,一侍女正準備將琴囊解開,寓示著一場琴棋詩酒的盛宴即將發生。
宋立國之初以文治為重,優待天下賢俊,尚文風氣濃厚。更由于范仲淹、歐陽修、蘇軾等大家的提倡,文人琴糅合儒釋道的思想和審美,得到進一步的弘揚和發展。據說范仲淹平生所彈只《履霜》一操,時人謂之“范履霜”。文人琴家朱長文表達了對他的惺惺相惜之情:“君子之于琴也,發于中以形于聲,聽其聲以復其性,如斯可矣。非必如工人務多趣巧,以悅他人也。”所以“文正公所彈雖少,而得其趣蓋深矣。”歐陽修則獨傾心于《流水》,他在《三琴記》)中自述:“琴曲不必多學,要于自適。”這正與當時的文人畫宗旨相合符契,所謂“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不同于專業琴家,文人琴家將“藝”作為一種得道的途徑與方式,以取得借物寫心的效果。
《琴經》記載:“琴世其家,最著者……眉山三蘇”。蘇軾的父親蘇洵酷愛古琴藝術,家中藏有唐代“雷琴”多張,蘇軾蘇轍兄弟從小耳濡目染,對古琴有著特殊的喜好。據《書王進叔所蓄琴》記載,直到去世前一年,蘇軾還和琴友們在一起談論古琴藝術。為了研究古琴的發聲原理及特點,他不惜把家藏的名貴雷琴拆開、分析奧妙。他寫過大量關于古琴的詩詞,其中一首《題沈君琴》流傳最廣:“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于君指上聽?”表達出一種淡淡的哲學思辨。
南宋亦有大量文人琴家,較著名者有李清照、辛棄疾、陸游、姜白石、文天祥等人,他們以琴自娛自遣,追崇琴之清微淡遠的文人風格,但其影響已不及北宋文人圈。宋代之后,文人琴家與藝人琴家漸漸合流,此后的文人琴家,多從藝人琴家那里學習專業技法;而藝人琴家,也從文人琴家處感悟其精神理念。
元明清歷代帝王亦對琴樂此不疲,把琴作為怡情養性之道,以添一時風雅,在精神上與文人琴的理念相通。金朝的章宗甚愛琴,甚至將生前使用的唐琴春雷隨葬入墓。元世祖忽必烈在立國之初,曾下令召見來自江浙的琴家毛敏仲。其丞相耶律楚材對蘇軾的《琴論》非常崇拜,并把琴視為自己的良師益友,一生所作琴詩80多首。明清帝王崇仰古琴之風更盛,明憲宗有刻有“廣運之寶”印鑒的各式成化御制琴流傳后世。崇禎帝師從蜀派,能彈三十多首琴曲,最擅長《漢宮秋》。
雍正帝有詩:“秋宵嗷嗷云間鶴,古調汵汵松下琴。皓月清風為契友,高山流水是知音。”在《十二月令圖》和《雍正行樂圖》中,都有描繪他獨自一人,于靜室或松下撫琴的悠閑情態。文治武功兼修的乾隆帝更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他還熱衷于收藏歷代名琴,曾請侍臣將其藏琴斷代品評、繪制冊頁以流傳后世。其子嘉慶皇帝受乾隆熏陶,亦愛好古琴。影響所及,明清兩代朝野上下愛琴成風。

元 王振朋《伯牙鼓琴圖卷》

宋 佚名《深堂琴趣圖頁》
蘇東坡云:“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撫琴吹簫、吟詩作畫、登高遠游、對酒當歌,一直是文人士大夫生活的生動寫照,這些場景也一再出現于歷代繪畫之中,千載之下,仍令后人遙想追慕。除文士之外,圖中也出現帝王或仕女的形象,雖然嚴格意義上不能稱之為“文人”,但在與琴書相伴、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此刻,他們以琴為寄,發抒本心,申舒性靈,與文人心氣相通,因此也暫列其中。“廣陵散”于今絕矣,而文人與琴,仍將相伴相隨,相與久遠。文人與琴的圖繪組合大致可分為撫琴、聽琴圖,抱琴、攜琴圖,眠琴、調琴圖,陳設器物圖和斫琴圖等幾類,此文如下列舉一二,供賞之。
編輯:沈海晨 mapwow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