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何姝 胡建君
敦煌藝術中的“忍冬紋”
文·圖/何姝 胡建君
寫《金粉世家》的張恨水就曾說過,植物金銀花,又名忍冬,而金銀花的名字雖有幾分俗氣,可是當你認識了解金銀花之后,您一定會覺得它的“花意甚雅”,這一雅一俗,如此矛盾,卻又那么和諧。自然民間也流傳了“金花間銀蕊,情雅香怡人”的好句來贊美忍冬。
讀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的詩,經常會讀到一種叫“忍冬”的植物。有首詩他這樣寫道:“秘密水池里,流水的循環,素馨花和忍冬的香氣,安睡的鳥兒的寧靜,門道的彎拱,潮濕。這些事物,也許,就是詩。”“忍冬”這個名字,與博爾赫斯那隱忍、克制的文字那么相生相偕。也有很多國內的詩人喜歡用“忍冬”這個詞來表達一種含蓄、內斂的精神,比如有個小有名氣的詩歌叢書就叫“忍冬詩叢”。
民間有句贊美忍冬花的詩:“金花間銀蕊,情雅香怡人!”其實忍冬并不是養在深閨人未識的稀罕花草,它的俗名又叫“金銀花”,為一種蔓生植物,通稱卷草。其花長瓣垂須,黃白相半,故名金銀花,又因越冬不凋而得“忍冬”。因為有了“金銀花”這個名字,它花形纖弱之態就變得富態一些了。可是這“附金貪銀”的名字,正與忍冬清高不群、卓然俊逸的樣貌相反。寫《金粉世家》的張恨水就曾說過,金銀花的名字雖有幾分俗氣,可是當你認識了解金銀花之后,你一定會覺得它的“花意甚雅”,一雅一俗,如此矛盾,卻又那么和諧。
在中國,忍冬還有個不平凡的身世——它是作為敦煌藝術視覺符號中一個重要的裝飾性符號,是隨著佛教藝術一起傳入我國的裝飾花紋題材。敦煌乃神駐之地,十六國時樂僔和尚西去求法,路過此地,發現鳴沙山上有普照的佛光,遂在此開鑿了第一個石窟。而忍冬紋圖案,是敦煌石窟中出現最早、也出現次數最頻繁的圖案之一。與卷草紋,蓮花紋,寶相花等一起,成就了輝煌燦爛的敦煌藝術。
忍冬初開時為純純的白色,后轉為黃色。金花銀蕊,清香四溢。藤上的千百花苞次第競相開放,枝枝葉葉舒展著不同的風情,朵朵盞盞呈現著不同的美麗。
人們很早就發現了忍冬不尋常之美,忍冬紋于東漢末期就開始出現,是南北朝時最為流行的一種植物紋,其變化是多種多樣的。忍冬紋在漢代銅鏡圖案中稱“卷云紋”,就是“卷草紋”的前身,到唐代演化成復雜的“卷草”,近代稱“香草”。由于它凌冬而不死,所以被大量運用在佛教上,比作人的靈魂不滅、輪回永生。《本草綱目》云:忍冬“久服輕身,長年益壽”,在敦煌石窟中忍冬圖案多作為佛教裝飾,可能取其“益壽”的吉祥寓意。以后又廣泛用于繪畫和雕刻等藝術品的裝飾上。
作為傳統裝飾紋樣的忍冬紋,常以葉狀植物紋樣的形式,組成波曲狀骨架的莖蔓,多為三個葉瓣和一個葉瓣,相列于兩邊。葉子的形態有單葉、雙葉等; 雙葉又有兩葉相向、相背、相交、倒順等多種。六朝時的忍冬紋,比較清瘦和程式化,一般為三個葉片,和一個葉片相對排列。特別是北朝忍冬圖案紋飾尤其簡潔鮮明。隋代忍冬紋的造型在繼承北朝的的基礎上,出現了很多新穎的圖像紋飾,豐富了前代的內容。到了唐代,忍冬紋結合了蓮花紋、云紋等其他一些當時流行的植物裝飾紋樣形成新的裝飾紋樣——卷草紋。

后坡 北魏(莫高窟254窟 )

人字坡 西魏(莫高窟288窟 )

藻井 西夏(莫高窟130窟)

藻井 初唐(莫高窟329窟頂 )
敦煌初唐的卷草紋,其造型簡練準確,線條簡潔,色彩渾厚。如果說初唐形象單純和平面化更突出主莖的生命力;盛唐時期的卷草紋趨于復雜,花葉變化更加豐富,植物種類繁多,形成的態勢渾厚有力;那么晚唐時期造型內容更為復雜,技術上更加熟練,多種植物形象融為一體,使紋樣更加豐富。
圖案學家雷圭元先生認為:“忍冬花(金銀花)是希臘的特產,它乃作為裝飾的主題,與掌狀葉配合組成種種花飾。”田自秉先生在《中國紋樣史》中對忍冬紋的緣起給了幾種總結,分析了忍冬紋與棕櫚葉、荷葉以及與漢代卷云紋的關系。關于忍冬裝飾紋樣的起源,大致有以下幾種觀點:一是由現實中忍冬草演化而來,與其凌冬不凋的品格有關;二是忍冬紋起源于漢代卷云紋;三是由荷葉紋演化而來;四是外來裝飾紋樣。
東漢
東漢末期,忍冬紋由西方傳入我國。薄小瑩先生論及忍冬紋為外來紋樣時認為:魏晉以前,類似葉紋的植物造型數量少,與忍冬紋之間無序列可循,這樣大量涌現的葉紋圖形可能來自橫向的影響。在忍冬紋傳入中國后, 經過一定的改造, 形成了各種變體, 廣泛地被應用在各類器物之上。尤其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建筑石窟、墓葬出土的器物、刺繡等的裝飾中都占有很重要的地位。
魏晉
魏晉時期的忍冬紋的風格特征與云氣紋有著較大的關聯,忍冬紋和云氣紋的關聯主要在三個方面:一是“將忍冬紋用類似云氣紋的曲線表現出來”;二是“用云氣紋中的瘤結狀特征表現忍冬紋的葉”;三是用蝌蚪形和“C”字形來表現忍冬紋枝葉的卷曲。因此可以說在形態特征上,忍冬紋是云氣紋和植物紋相結合的產物。
南北朝
北朝圖案紋飾的主要特點是造型簡潔鮮明,在莫高窟顯得格外突出。骨式圖案簡練鮮明, 形象單純,通常用剪影的方法,風格拙樸,用筆較為豪放自如。著色大都采用平涂勾勒黑、白的表現技法,用色不多,顏料多用土紅、土黃、石青、石綠、黑、白等色。組合也不復雜, 常常是一個單元樣反復連續使用, 即為邊飾, 此二方連續邊飾多用于石窟壁面的分層裝飾。同時, 單獨紋樣形式的忍冬紋也多有出現。造型簡潔樸實,自由活潑,變化多姿。多以三瓣或四瓣植物葉形,利用正、反、俯、仰的變化,設計單個像剪紙、影畫那樣簡練鮮明的形象。
我國忍冬紋的興起和佛教的傳入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里發生。在北朝的佛教裝飾中使用廣泛并影響到當時的世俗裝飾, 盛極一時。忍冬紋被大量地應用于和佛教有關的裝飾中, 和它的形態變化多樣, 延綿不斷, 與佛教的輪回永生之念似有內在的聯系。

西壁佛像 西魏(莫高窟285窟)

北壁 中唐(莫高窟158窟)
隋朝
隋朝先期的忍冬紋纖細秀麗,顯示出北朝建筑性的平棋裝飾向隋唐具有織物特征的藻井(華蓋)過渡期的特點。盤莖蓮花藻井,是隋代獨有的一種藻井,其特征是井內為八瓣大蓮花,蓮花周圍盤繞變形莖蔓忍冬紋,紋樣傾向自然形態。隋代忍冬紋一般以蓮花枝蔓構成波形骨架,描繪精細,色調清雅。莫高窟407藻井,井內大蓮花中有三兔紋,盤繞蓮花的莖蔓分枝上又各有一小蓮花,向、背、仰、俯各有變化。井外有圓形聯珠紋、忍冬紋、白珠紋三道邊飾。
唐代
經濟、文化空前發展的唐代,藝術方面的發展也開始生機蓬勃。這個時期,花卉圖案成為重要的裝飾元素。如牡丹、芍藥、菊花、月季、蓮花、佛手、石榴、桃花、百合等等富有美好含義的花卉成為了最好的裝飾紋樣,忍冬紋的重要性顯得不像前朝那樣凸顯,往往和眾多裝飾元素結合,形成協調統一的整體裝飾紋樣。由此可以看出唐代圖案是豐富的,然而也是單純的。言其豐富,是指唐代200余窟,窟窟圖案各不盡同,紋樣變化萬千,可使觀者眼花繚亂。說其單純,是指其母體紋很簡單,結構規律雷同一般,它像魔術師的戲法,簡單的母體紋變化著千姿百態的花朵。母體紋是指構成圖案的最基本的小紋樣,主要有忍冬紋、卷瓣云頭紋、葉形紋和圓珠紋。在外形上都具有圓弧形狀的特征,組合紋樣協調統一。
敦煌的忍冬紋既不同于大同云岡石窟雕刻中的忍冬邊飾那樣華麗,也不似新疆石窟壁畫中忍冬邊飾那種強調凹凸變化、不露空地的繁縟式樣,而是以一個單葉忍冬紋樣作基本單位,不論組成單葉波狀、雙葉藤蔓分枝還是四葉邊鎖式樣,其側視葉狀的形象和結構脈絡總是清晰完整。在土紅色底襯托之下,給觀者單純樸實的美感。
忍冬紋在龕楣的裝飾中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在敦煌石窟中, 尤其是早期和中前期龕楣的形式多樣, 而其中最典型的龕楣樣式為尖拱龕, 翻卷的忍冬紋則常常被用在龕額兩端的下垂處。龕楣額端內的裝飾以忍冬紋為主, 中間穿插蓮花、童子或禽鳥、伎樂天人等。裝飾紋樣單純醒目, 裝飾的內容與形象得到完美的統一。例如: 敦煌第285窟北壁東起第二禪室龕楣, 外沿飾二方連續單列四葉忍冬紋, 其狀如火焰。龕楣中間飾纏枝忍冬紋, 縱橫交錯的忍冬花叢中對稱地裝飾雙孔雀等紋樣,是在統一的格局中力求變化, 顯現出一種理想的審美情致,堪稱裝飾藝術的杰作。
石窟建筑的頂部裝飾, 如平棋、藻井和人字披部位也都大量應用了忍冬紋作為裝飾圖案。平棋是天花的別稱, 略同于藻井,結構似方格狀棋盤, 是連續排列的方格形裝飾。大都分布于中心柱的四周窟頂, 每格內裝飾大都采用四方套疊的結構, 其裝飾以蓮花為中心, 層層飾以忍冬紋花邊, 岔角處的處理較為靈活和富于變化。常見的內容有忍冬、蓮花、飛天、伎樂、火焰等。
藻井是中國古代建筑中屋頂的一種結構和裝飾。早期的藻井裝飾結構與平棋相似, 作層層套疊的四斗式, 方中套圓, 中心置垂蓮, 層層邊框多飾以連續的忍冬紋或其他花卉圖案, 岔角處飾以忍冬、火焰、蓮花、飛天等適合紋樣。每層裝飾的忍冬紋樣式特點都有所不同, 其造型簡潔樸實, 用筆豪放自由, 充分體現了統一中有變化的裝飾美。敦煌莫高窟的人字披裝飾多以花卉題材為主, 常見的有忍冬紋、蓮花, 并穿插有飛天、伎樂人物等內容。其中, 大量多運用單獨紋樣忍冬紋的形式, 變化豐富, 特別富于流動感。
忍冬紋經常和寶相花圖案一起出現。寶相花圖案的中心主體往往為變體牡丹花,明麗濃艷,花美且大,四周還是忍冬紋,常常伴以三個或四個葉瓣,組成以波狀為骨架的莖蔓,相輔相成,自然得體。再加上中心花紋色澤艷麗,給人以富麗堂皇之感。它勾線清純,境界深遠,內涵充實。
忍冬紋在敦煌石窟中另一重要的裝飾作用體現在邊飾上的表現,是石窟裝飾中用于分界的帶狀連續紋樣, 形成節奏反復的規律。敦煌石窟中大量應用忍冬紋作為一種邊飾裝飾, 多裝飾在壁面分層位置、拱門、佛龕須彌座、華蓋等邊緣處, 使其紋樣構成有序, 統一中變化。在壁畫裝飾中, 邊飾常被用于不同壁畫內容之間, 佛龕的龕楣與龕邊等。
當然, 邊飾在石窟中的運用還遠不止于此, 在壁畫與窟頂的分界處, 門楣、門框、明窗邊框、蓮座、藻井圖案、圓光以及造像的服飾等處也有大量的運用。其形式特點是連續性, 即便是非二方連續排列的自由邊飾, 也給人以完整統一的連續印象。早期邊飾的風格具有較多的外域特征。中期以后的邊飾, 從內容到形式都趨向于中國化, 此期常見波形纏枝結構, 變體忍冬和蓮花自由和諧地交織在一起,飛舞流暢, 有時化生童子顛倒布置于忍冬和蓮花之中, 豐富變化獨具韻律之美的裝飾風格, 預示著一個嶄新、繁盛的新時代的到來。
忍冬紋在石窟中的應用除了以上提到的范圍之外, 還應用在其他的地方, 如常被應用于佛柱、頭光及背光的裝飾之上。作為當時人們喜愛的一種紋樣,忍冬紋也被應用在織物的裝飾上。在敦煌莫高窟中發現的北魏太和十一年( 公元487 年) 一佛二菩薩說法圖刺繡殘片, 雖刺繡殘缺較甚, 現存部分僅為其原狀之一小部分。其中, 橫幅花邊上繡有的紋樣是由忍冬紋和聯珠狀龜背紋相互套疊的組成,以四種顏色繡出的四段弧線, 首尾銜接構成的圓環內, 分布著四葉忍冬紋, 它們又被聯珠狀龜背紋隔開, 層次豐富。《說法圖》部分殘損過甚, 用幾種彩色絲線繡出佛像、菩薩、供養人和相應的數字等。在供養人的長衫上繡有桃形忍冬紋。這種外來紋樣在此地的應用也體現了外來文化與本土文化的相互融會貫通。

西壁 隋(莫高窟420窟)

西壁北側 初唐(莫高窟329窟)
通過對敦煌石窟忍冬紋樣源流的分析,可以看出忍冬裝飾紋樣在中國的發展更多是受外來因素的影響,它的形式更多保留了希臘葉紋的特征。在傳入中國之后,由吸收到創造,進而被消融在中華文化的整體之中,從而使中國裝飾紋樣中呈多元化趨勢。忍冬紋這種外來紋樣, 自其成長的早期就吐放出奇香異彩, 具有獨特的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
忍冬夏季開花,初白后黃,秋末老葉枯落,緊接著又生新葉,且凌冬不凋。它靜靜生于荒郊野外,只要有水有土就可以頑強生存下去。這種超強的生命,從古至今也鮮見文人雅士描繪或歌頌。她纖弱的身軀卻一樣蘊涵著大自然生靈中的種種靈性。金代詩人段克稱頌忍冬詩曰:“有藤鷺鷥藤,天生非人有,金花間銀蕊,蒼翠自成簇。”的確,忍冬如此富麗雍容又如此簡單干凈,真是“天生非人有”,如敦煌印象一般,那么切實,又如此夢幻。
編輯:沈海晨 mapwow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