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查“祥記”之肥皂泡行動

文/東方明

肅查“祥記”之肥皂泡行動

文/東方明

密諭查封倉庫

1944年6月15日上午，國民政府陪都重慶市政府秘書吳浩宇像往常一樣來到辦公室上班。剛剛坐下，就接到市長兼防空部隊司令長官賀耀祖的電話，命其即刻過去。

吳浩宇甫至市長辦公室，賀耀祖劈頭就問：“小吳，你聽說重慶有家‘祥記公司’嗎？”

吳浩宇點頭說，“祥記公司”大名鼎鼎，誰人不知？別說在重慶了，就是全西南乃至整個大后方諸行省，恐怕連不識字的老太太也都是如雷貫耳啊，那是孔部長家經(jīng)營的包賺不賠的“聚寶盆公司”嘛！

賀耀祖說，“知道就好”，遂神色凝重地遞過一張紙，說小吳你先看一下這個。

吳浩宇只一看，不由得就是一個激靈！這是一道以重慶市長賀耀祖名義下達的手諭，曰：“重慶‘祥記公司’李子壩庫房違法囤積戰(zhàn)時管制物資，茲遵奉行政院長令，即予查封。著市府吳浩宇秘書前往執(zhí)行。‘祥記’方面不得阻攔，并須密切配合，如若有違，將承負抗拒之責。此令！賀耀祖‘ 中華民國 ’三十三年六月十五日?！?/p>

吳浩宇連看兩遍，方才回過神來問：“這家?guī)旆吭诶钭訅蔚哪膫€位置？”

賀耀祖說了地址后，又告訴吳說：“這是昨天深夜蔣委員長（蔣介石當時兼任行政院長）親自來電把我召去當面下達的命令，另有親筆簽署的諭令，庫房地址也是委座當面告諭的，那是軍統(tǒng)戴雨農(nóng)調(diào)查的，料想不會有誤。委座說孔家做得實在太不像話了，再不制止，對內(nèi)無法給大后方諸省民眾一個說法，對外無法向友邦特別是美國方面有所交待，于前線浴血抗敵的眾多官兵更是無法解釋，所以經(jīng)過再三考慮，決定對‘祥記公司’采取行動?！?/p>

蔣介石決定查封孔祥熙家族所經(jīng)營的“祥記公司”的這座倉庫的背景是這樣的：抗日戰(zhàn)爭前期、中期，整個形勢對中國頗顯不利。國民政府首都南京失陷后不過十來個月，1938年10月27日武漢失守，繼而越南、香港相繼淪陷。至此，中國所依賴的從香港和越南到國內(nèi)的運輸通道被切斷，國民政府緊急修筑滇緬公路，該公路竣工后就成為了中國與外部世界聯(lián)系的唯一的運輸通道。這條通道承擔著國內(nèi)出口商品鎢、銻、錫、豬鬃、茶葉、毛皮以向國外換取外匯和戰(zhàn)略物資的重要使命，當時被輿論稱為“中國生命線”。這條唯一的簡易公路，還不時被日軍空襲破壞，其運力緊張程度可想而知。但國民黨四大家族及其他一些權貴政要卻不顧大敵當前，局勢危急，只顧利用手中所掌握的權力公然走私，牟取暴利，大發(fā)國難財。

抗日戰(zhàn)爭后期，國民黨權貴階層貪腐現(xiàn)象層出不窮，且愈演愈烈。迫于國際國內(nèi)形勢，蔣介石決定在“陪都”重慶掀起一場“反貪肅腐”運動?？墒?，被蔣介石親自選中的頭號“反貪肅腐”對象“祥記公司”竟敢對奉蔣氏之命前往執(zhí)行使命的重慶市府秘書圖謀不軌，致使作為這場運動第一炮的查封行動失利，從而導致“反貪肅腐”變成了一個在夢境中閃爍的肥皂泡……

權貴們不但占用了滇緬公路的寶貴運輸資源，還在國統(tǒng)區(qū)引起混亂。這些權貴中，直接掌握著進出口物資審批權的國民政府行政院副院長兼財政部長的孔祥熙利用職權近水樓臺先得月，尤為猖狂。國統(tǒng)區(qū)的廣大民眾，對四大家族等權貴的獨裁、貪婪、不恤民生的所作所為日益不滿。

1944年 5月，中國西南實業(yè)協(xié)會、遷川工廠聯(lián)合會、中國全國工業(yè)協(xié)會等五個工業(yè)團體共同擬就《解決當前政治經(jīng)濟問題方案建議書》，送交國民黨五屆十二中全會。其后，民主愛國人士黃炎培等30人發(fā)表《民主與勝利獻言》，要求國民黨改弦更張，實行民主政策。這些已經(jīng)令蔣介石大為頭痛。更使蔣介石擔心的是，其時已經(jīng)直接支持中國抗戰(zhàn)的美國方面對此類貪腐行徑頗有指責，朝野紛紛猛烈抨擊，特別是對孔祥熙及其家族“遣詞最烈”。

在這種情勢下，蔣介石意識到，不做出一些反貪腐的動作來，他將內(nèi)外無法交待。經(jīng)過反復考慮，蔣介石決定在重慶搞一場“反貪肅腐”運動，拿孔祥熙開刀，動一動“祥記公司”。

蔣介石把這個高難度動作交給不久前從其侍從室主任調(diào)任重慶市長的北伐名將賀耀祖去做。賀耀祖久在黨國中樞擔任重要職務，當然知曉孔氏家族的厲害，意識到必須選擇一個合適的部屬才能勝任執(zhí)行。經(jīng)反復考慮，最后決定指派其秘書吳浩宇出這趟差。

吳浩宇，江蘇武進人氏，畢業(yè)于上海大學，系國民黨著名元老，復旦大學、上海大學創(chuàng)始人于右任的得意弟子。吳浩宇從上海大學畢業(yè)后，由于右任薦往南京國民政府外交部工作，不久又調(diào)教育部，然后又調(diào)重慶，擔任秘書。

當下，吳浩宇接受查封使命后，行事謹慎的賀耀祖又反復叮囑此去務必“審慎進行，萬勿出事”。吳浩宇連連點頭，受命而去。

賀耀祖的擔心不無道理，吳浩宇這一去還是出了事！

市府秘書頂住收買

吳浩宇從賀耀祖處領受使命后，返回自己的辦公室，清理了一下思路，然后以賀市長名義往重慶市警察局打了個電話，命令警察局速派二十名精干警員前來市府待命，點名務須由他所熟識的一位可靠便衣警官葛敬德帶隊。半個多小時后，葛敬德帶著二十名警察趕到市府向吳浩宇報到。

吳浩宇安排一干警察在二樓小會議室休息待命，宣布紀律不得下樓、不準往外打電話等等。然后把葛敬德叫到辦公室，給葛看了賀耀祖的手諭，說：“這是委員長下達給賀市長的使命，只能辦好，不能砸鍋，為防萬一，現(xiàn)派你先去李子壩偵察一下，確認情報無誤后，找個有電話機的地方往我這邊打一個電話，不必說這事，只需對著話筒說‘喂！吳小姐在嗎？不在？對不起！’就行了。我這邊接到你的電話后，立刻帶著警察前往現(xiàn)場?！?/p>

葛敬德受命而去，吳浩宇便關起門來守在電話機旁邊。一會兒，葛敬德的電話打來了，吳浩宇便招呼一干警察上了卡車，自己坐在副駕的位置，讓司機把汽車往李子壩開。出于謹慎，吳浩宇直到這時還沒敢透露此行何處以及執(zhí)行什么使命。直到卡車開至李子壩“祥記公司”庫房門前，見葛敬德從旁邊一條小巷里出來了，這才讓司機停車。

“祥記公司”李子壩庫房經(jīng)理周一璋對于冷不防出現(xiàn)的一隊警察大覺吃驚，拿著吳浩宇遞過的名片和賀耀祖的查封手諭，看了又看更是不知所措。吳浩宇因為有賀耀祖的叮囑，所以并未采用武力強行查封，他想“文辦”該案。

“祥記公司”倉庫舊址

稍停，周一璋回過神來了，他從名片上得知吳浩宇是江蘇武進人氏（民國時的名片上按慣例都印有籍貫），先說自己是宜興人，跟吳浩宇攀江蘇同鄉(xiāng)，見吳浩宇不搭茬，只好陪同吳浩宇進入庫房查看貨物、瀏覽賬冊。

吳浩宇查看下來，暗吃一驚：這座庫房里竟然囤積著大量市場上緊缺的百貨、西藥、醫(yī)用器械、五金、進口呢絨、洋布、汽車、摩托車配件等貨物，粗粗估計總價至少在4000萬元以上。吳浩宇想到自己的一輛二手貨摩托車壞了因無零件可調(diào)換至今還在修理鋪子那邊擱著，害得他每天只好步行上下班，心里便窩著一股火氣，當即決定公事公辦。于是，查看結束后，便讓周一璋辦理移交手續(xù)。

周一璋要求給老板打電話請示后再移交，吳浩宇從來沒有辦理過此等公事，不知這里面其實是有名堂的，用書生頭腦考慮此事，尋思這也是應該的，于是就同意了。

周一璋把電話打到公館，是孔家大公子孔令侃接聽的，聞訊賀耀祖奉蔣介石之命派人查封李子壩庫房，不禁大吃一驚，當即讓周一璋把電話掛斷后等候回音。然后，他趕緊奔客廳向正在會客的老爸報告，因見有客人在，不便直接稟告，就退下急書一紙三寸寬的條子命家中女傭借往客廳送香煙為名乘機遞送上去。

孔祥熙看了條子，也是吃驚不小，便端茶送客?？紫槲跛妥呖腿撕?，去了書房，父子倆正要商量如何應對時，“祥記公司”的直接執(zhí)掌人孔二小姐從女傭那里聽到風聲，也急急來到孔祥熙書房。

孔祥熙意識到蔣介石此番來者不善，心里一時沒有主意，嘴里喃喃自語了幾遍“這事……這事……”后，問子女：“你們看這件事應該如何處置為好？”

孔令侃還沒開口，孔二小姐倒是已經(jīng)有了主張，當下發(fā)話道：“事情到這一步，看來只有殺了這個吳秘書，扣留警察，轉(zhuǎn)移物資。沒了證據(jù)，看誰還敢來啰唆？”

孔二小姐本名孔令俊，自幼就是個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豪門痞女，長大成人后喜歡男裝打扮，并替自己改名為孔令偉——意即“偉岸丈夫”之意。她的自由自在一意孤行已經(jīng)到了令人瞠目結舌的程度，抗戰(zhàn)前在南京時，一次駕車狂飆遭到交警攔截，她二話不說拔出手槍將一名交警擊斃；在重慶，有次蔣介石外出，交警執(zhí)行交通管制，讓所有車輛減速讓行，正好攔了她的汽車，她一家伙把交警撞倒在血泊中后揚長而去；有一次她去昆明游覽，正好撞到了另一不可得罪的“云南王”龍云之公子，兩人言語不合在爭執(zhí)之后竟然發(fā)生槍戰(zhàn)，致使數(shù)名無辜百姓受傷；還有一次，她在成都游覽公園時與一空軍飛行員發(fā)生爭執(zhí)，拔槍時被對方一拳把槍打飛，遂跟飛行員發(fā)生打斗。

孔二小姐敢有此等行徑，其底氣除倚仗父母孔祥熙、宋藹齡外，還因其深受其二姨宋美齡寵愛。所以，現(xiàn)在她冒出殺了吳浩宇的念頭也不算奇怪。不過，身為行政院副院長兼財政部長的孔祥熙并不打算采納女兒的建議，其兄孔令侃也不贊同對吳浩宇采取暴力，說只要有其他方案可以應付過去的，決不能貿(mào)然動武，以免把事情弄到不可開交的程度。

父子倆商議了一番，定下了應對措施，由孔令侃出面給周一璋打電話作了一番交待。

周一璋接到電話后，心里有了底，對吳浩宇說：“吳秘書，我已經(jīng)請示過老板了，老板指示向您饋贈60萬元作為茶資；另外，老板還說您是重慶市府第一好官，年輕有為，清廉精明，仕途遠大，要在下好好款待。”

吳浩宇微笑道：“貴老板說我清廉，其實也不見得，當官的見著好處總得考慮考慮的。不瞞周先生說，60萬元我還看不上眼呢！”

“那您想要多少？”

“4000萬元還差不多?！?/p>

周一璋臉色微變，說：“這樣看來，閣下是要把貨全部運走了？……哎，我們是江蘇同鄉(xiāng)，什么話不好商量呢？同鄉(xiāng)在外，等于是自己人嘛。看您這副穿著，也實在是過于節(jié)約了，這樣吧，我做主，另外再贈送最好的美國西裝兩套。對隨閣下一起過來的警察弟兄們，兄弟自然也有表示。吳秘書，您看怎么樣？”

吳浩宇仍是一臉微笑，卻只是搖頭，堅決不受。雙方正說著話時，有人在門口探身向周一璋點了點頭。周一璋于是一把扯住吳浩宇的袖口，說請吳先生到隔壁屋里去。吳浩宇不知對方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不過他年輕氣盛，自恃有賀耀祖查封手諭，賀市長背后又有蔣介石，尋思沒有什么頂不過去的事兒，遂隨周一璋去了隔壁。

隔壁屋里已經(jīng)擺了一桌豐盛的酒席，周一璋對吳浩宇說：“我非常欽佩閣下的骨氣，這事就依你公事公辦了吧。這樣一來，我的飯碗也就沒了。我敬吳先生是條漢子，私款請您喝一杯酒，喝過酒后，立刻辦理移交，懇求允我拿著行李走路。”吳浩宇見他說得誠懇，其說法也合當時社會上的那一套，又想自己酒量驚人，喝一兩杯料想沒啥事兒的，于是就勉強入席，還讓帶隊的葛敬德也進來作陪。

“反貪肅腐”就此結束

哪知，處于這種情勢下，江湖上所謂的“酒無好酒，宴無好宴”還真的不無道理。吳浩宇才喝了兩杯酒，就一頭霧水地不知所措了，稍停就失去了知覺。作陪的帶隊警官葛敬德的酒量比吳浩宇還要好，見狀正覺得奇怪時，忽然覺得也是頭暈腦漲，他是警察，有些江湖經(jīng)驗，便知不妙，正待作出反應，卻也失去知覺了。

吳浩宇醒過來時，已是當天深夜，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棗子嵐埡的家里。其太太見他醒來，忙送上熱毛巾，交談之下，方知他是被轎行的滑竿送回家的。抬滑竿的說受人之雇。不久賀市長派人前來察看，告知吳太太說吳浩宇去查封孔家?guī)旆?，與葛警官一起遭人暗算，誤飲藥酒。隨后人家假傳命令，給每個警察發(fā)了兩包煙、300元錢，讓他們回局里去了。警察一走，孔家隨即火速把貨物搬走了。

次日上午，猶覺昏昏沉沉的吳浩宇雇了頂滑竿強撐著去市府上班。一到市府，便立刻去見賀耀祖。

賀耀祖對吳浩宇說：“你真是吉人天相，入虎穴而得以全身而退！”

吳浩宇把情況匯報后，賀耀祖說他已經(jīng)知曉了，告訴說軍統(tǒng)方面通過“祥記公司”的內(nèi)線了解后得知幸虧你肯坐下喝酒，否則孔家已經(jīng)有命令讓周一璋那里把你就地解決后毀尸滅跡了呢！“小吳，你是好人，這樁差使也算是執(zhí)行到家了，沒能完成，那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之故，與你無關。你身體不適，這幾天在家好好休息幾天，不要到外面亂跑?！?/p>

吳浩宇聽得驚出了一頭冷汗。稍停，拿著賀耀祖批給他，讓向財務室領取800元賞金的條子回家去休息了。

這邊，賀耀祖把執(zhí)行查封情況向蔣介石復命。蔣介石對此情況肯定已經(jīng)知曉，而且估計孔祥熙、宋藹齡，甚至宋美齡也已經(jīng)跟他溝通過了，當下聽后顯得很平靜。

據(jù)新中國成立后出任全國政協(xié)委員、民革中央常委的賀耀祖后來分析此事，認為蔣介石對孔家產(chǎn)業(yè)的查封原本不過是敲山震虎，并沒打算動真格，只不過是為其宣稱的“反貪肅腐”做個樣子，先對孔家做個假動作，然后拿幾個非嫡系權貴開刀，差不多也就可以對內(nèi)對外有個交待了。不料這一招被孔家給破了，蔣介石也就不打算往下進行了，“反貪肅腐”遂就此作罷。

至于孔氏夫婦與其子女孔令侃、孔令偉，根本沒把蔣介石的這一套當做一回事，繼續(xù)我行我素，樂此不疲。于是，蔣介石無奈之下，另外出招，不久就指派孔祥熙赴美出席國際貨幣基金世界銀行會議，并以蔣介石私人代表的身份向美國政府要求援助和交涉美軍在華費用的墊款事宜，以轉(zhuǎn)移公眾不滿的視線。

蔣介石庇護孔家貪污蠹國的丑行之舉，不但使國內(nèi)廣大民眾憤慨，連美國方面也難以忍受。不久，羅斯?？偨y(tǒng)通過宋子文轉(zhuǎn)達提議，要求中國政府更換已成眾矢之的的軍政部長何應欽和財政部長孔祥熙。這年11月，蔣介石只好發(fā)表以陳誠、俞鴻鈞接替何應欽和孔祥熙的命令。

孔祥熙辭去財長職后，滯留在美國半年余，又于1945年辭去行政院副院長，七月離美返國，同月辭去中央銀行總裁和四聯(lián)總處（即為適應抗戰(zhàn)之需而于1939年組建的由中央銀行、中國銀行、交通銀行、中國農(nóng)業(yè)銀行四行合組的“聯(lián)合辦事總處”）副主席職務，10月辭去中國農(nóng)業(yè)銀行董事長職務，僅保留了中國銀行董事長的職務和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的頭銜。至此，民國史上的“孔祥熙時代”宣告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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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薛華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