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蓉
“蘋果”的誘惑
文/張蓉
數日之后,面對突然站在手機柜臺前向他出示警察證件的兩名男子,范小建將會想起那個圣誕節次日午后的所有細節……
之所以以圣誕節次日來描述這個特殊的12月26日,是因為他的圣誕節和圣誕前夜過得極為郁悶。好好一個秀浪漫恩愛的機會,早早在網上團購了徐家匯香樟花園圣誕燭光晚餐,還“鮮格格”去買了個小鉆戒,可譯雯一落座就蒼白著小臉,草草接過鉆戒,連看都沒看,抱怨說本來胃不舒服,頂得疼,卻在飛行任務結束時被乘務長批評送餐時缺少微笑。“我是人,又不是機器,若是你,身體不舒服,你笑笑看?”她這樣頂撞了乘務長。說著,眼淚便掉下來了,范小建摟著她的肩膀哄她,說老婆,乖,不哭,等我有錢了,你在家做全職太太,就再不用受那個鳥乘務長的氣了。可她還是哭著,眼上的妝也哭花掉了,小聲地抽泣著說,等你有錢了,等你有錢了,這話我不要聽,實際錢拿出來給我看。范小建要發作,但忍住了,說,會的,很快。
先前范小建覺得自己至少不差。做手機生意,從地鐵站里給手機貼膜的小攤做起,做到街邊經營手機配件的小店,再做到現在整機銷售……直到一年前在去香港的航班上結識作空乘的譯雯后,他開始覺得自己的賺錢能力“尚有很大的提升空間”。
很多男人很討厭空姐圈子里的攀比和虛榮。不能怪她,作空乘的女孩子,沒有不虛榮的。她不是也滿足了男人的虛榮心了嗎?漂亮,養眼,帶出去,有面子。況且,譯雯的母親已經退了一步,給他開出的惟一條件是不少于90平方米的內環之內的公寓,不能貸款。90平方米,即使3萬元一個平方,也要270萬元。網上說的不錯,這房產都是丈母娘把價給抬上去的。怎么辦?只能立足眼前,正視現實。還好眼前有個賺大錢的捷徑。

2011年12月26日,那天一共四輛廂式貨車,三輛是按時到的,一輛晚了兩個多小時。駕駛員解釋說中途爆胎了。查看貨廂外面的一次性塑料卡鎖,有點活絡,但也不像開過的樣子。航空承運方稱重,也沒有異常。但是沒想到不幾天就出大事了。
美國方面報的案,丟的是當時還沒在中國境內上市的iPhone4S手機,兩托一共1680臺被掉包成等重的塑料塊。好家伙,1680臺,按一臺市場價5000元的話,就值800多萬元。
是浦東公安分局川沙分區指揮部偵查辦案隊接手的這個案子。偵查員去摸情況。這批手機從組裝的電子公司到美國的蘋果公司統共也就四個環節。第一個環節是組裝,電子公司全程都有監控,沒有發現問題。第二個環節是裝車,由電子公司的工作人員關上貨廂門并在開關處打上塑料卡鎖,這種卡鎖一次性的,也就是說,要打開,必須得將鎖破壞掉,鎖破壞了之后,便無法復原。這個過程有裝箱完畢的拍照為證,四輛車子的照片都有。之后,第三個環節便是運輸,由貨運車將貨運到浦東機場倉庫,這個環節的監管措施有兩個,一個是查看塑料卡鎖是否完整,一個是稱重,看重量是否與規定一致。第四個環節是由浦東機場倉庫運到航空公司堆場,經航空運輸到美國的蘋果公司。同樣,這個環節也是全程攝像頭監控。
一個環節一個環節調查,惟一可能有問題就是第二個環節的那輛遲到的車子。但也解釋不通,兩托1680臺iPhone4S手機的編號,核對下來,只有其中一托840臺在遲到的那部車上,另外一托840臺在按時到達的那三部車子中的一部里。若設兩輛車的駕駛員同謀,但一個準時一個晚點怎么解釋?還有,即便是那部遲到的車子,塑料鎖扣為什么沒有被破壞?
范小建和胡成重的相識很有點戲劇性。胡成重是四川人,早先在一家物流公司開集卡。一次手機突然死機了,去路過的一家手機店修,等人家把手機屏換好了才發覺皮夾子沒帶。修手機的店員冷嘲熱諷,什么外地人就這樣,沒錢你早說呀,送給你我們老板又不是送不起……胡成重急了,一拳砸在柜臺上。這時,手機店的老板范小建走了出來,用手勢示意店員不要再多說了,接著走過去拍了拍胡成重的肩膀說沒關系先拿走吧,方便的時候再把錢送過來。胡成重一愣,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忙請教對方的姓名。
盡管受過很多上海人的鳥氣,但范小建這個上海人讓胡成重感到十分的不同。隔天還錢的時候,胡成重還帶了串從老家帶來的臘腸送他。一來二去,兩個人成了朋友。
一次,范小建請胡成重去一家洗浴場所消費。洗好澡,躺在搖椅上喝茶聽音樂吃點心時,范小建說,兄弟,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知道的。一次我到一個在機場搞貨運的朋友家去玩,他們家的奶粉成箱成箱的,巧克力、奶油起司也是。朋友見我不懂的樣子,告訴我說這叫合理貨損,國際慣例。懂嗎?笨做窮死,巧做撐死。一樣開貨車,干嘛不開含金量高的貨車?
胡成重技術好,跳槽想必是很容易的事情。集卡駕駛員有個圈子,信息都通的。一個家伙說他一個老鄉的車隊專門給一家物流公司運貨,這家物流公司運的是浦東一家電子公司的貨,這個公司專門組裝htc、iPad、iPhone的產品……
等再次 范小建請他吃飯的時候,他專門說起這件事情,范小建攬住他的肩膀說:好呀,你跳去這個車隊肯定沒問題,兄弟發財的事情就看你的了。
這個時候范小建已經和譯雯認識了,他還專門帶譯雯和胡成重見過面。單獨喝酒的時候,范小建向胡成重吐他的苦水:譯雯漂亮吧?人家那么漂亮氣質那么好,憑什么跟我?我是男人,兄弟,不能讓自己的女人過上好日子是男人的恥辱……
范小建的話極大地激發了胡成重心中的共鳴。是呀,我不也一樣嗎?胡成重想,女朋友有身孕了,人家懷的我的孩子,我難道就沒責任讓她也過上好日子?
共識有了,再慢慢敲細節。“名字肯定不能用真的,身份證和駕駛證包在我身上。事成以后你來個金蟬脫殼,警察再有能耐能找到一個從來沒有過的人?”又一次酒到酣處,范小建紅著眼睛點著胡成重的鼻子說。
很快,假的身份證和駕駛證做好了,胡成重以李偉的名字應聘進入一家專門承運浦東某電子公司貨品的物流車隊。
從美國蘋果公司寄回來的塑料塊擺在偵查員辦公桌上,黑色的長方體,中間掏有一個洞,體積重量都和iPhone4S完全一致。這些塑料塊哪里來的?
這個時候,隊領導走了進來,苦笑著把幾張excel表格扔到辦公桌上,說剛剛收到的email,老美把手機的編號搞錯了,他們重新發了一組,麻煩兄弟們再查查看。再去電子公司核對,倒也不是壞消息,兩托貨全部在那部遲到的車子上,這樣的話偵查方向就完全兩樣了。權作一個小插曲,外圍調查的重點再次回到那部遲到車子的駕駛員身上。
駕駛員名叫李偉,34歲,四川儀隴人。可是網上在查李偉的戶籍資料時,拉出來的照片跟物流車隊提供的李偉的照片根本是兩個人。等偵查員實地去物流車隊找這個人時,車隊領導說李偉請假回老家了,兩天前走的,家里不知是父親還是母親生病了。
假李偉進車隊的時間是2010年6月,進來時用的身份證和駕駛證都是李偉這個名字。顯然,車隊沒有認真核對過員工的資料,讓這個假冒的李偉輕而易舉進了車隊。
眼前有幾個假設:一,這個假冒的李偉一定有一個相當長時間的預謀過程,二是這家伙肯定有同伙,三是在案發前他和同伙之間一定有過非常緊密的聯系。一路人馬去車隊和李偉暫住的地方摸他的社會關系,果然有幾個經常一起混的朋友,其中有一個開手機店的上海人,名叫范小建。
范小建和胡成重暫時還無法動手,因為還有一個環節,一個很重要環節,如果拿掉東西,過磅肯定過不了關,貨也交不掉,咋辦?
范小建和胡成重一堆香煙抽下去,突然間眼前一亮。貨拿掉之后,再補上等重等體積的東西,神不知鬼不覺換掉不就行了嗎?
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胡成重把運貨線路、時間、流程以及車隊承運的數種電子產品的長寬高、重量,甚至連最外面的那層塑料膜的規格、型號都搞得清清楚楚。
下面一步是定制替代品。這個范小建有辦法,他找了家郊區的小廠子,說要一批塑料塊,長寬高分別為115.2 、58.6 、9.3 ,單位是毫米,一共要3000個,一周之內交貨。重量要控制在140克,超重的部分中間挖洞,重多少挖掉多少。幾次改來改去,中間那個洞一會大一會小,弄得那家郊區的小廠子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就一塊破塑料塊,長寬高要精確到毫米小數點后面一位,重量要精確到克,至于嗎?有病呀!但如果這位老板正好上網,又正好進入蘋果公司的官網的話,他會發現他所加工的塑料塊長寬高及重量恰恰就是即將在國內上市的iPhone4S的長寬高及重量。

所有的iPhone手機在啟用時必須通過上網注冊進行激活。在案發后第七天,就有一臺被掉包的iPhone4S手機開始使用,而這個用戶,就在上海。是位很潮的女孩子,手機背面亮閃閃貼滿了水晶,幾句話問下來,明顯感覺女孩子跟案子沒什么關系。女孩子說她的iPhone4S是淘寶網上買的,4800元。在偵查員的要求下,女孩子打開了那個商家的頁面,商家在南京。正在這時,消息又來了,另有四臺4800元啟用,三臺在上海,一臺在南京。分頭調查,四臺手機全部是淘寶網上這個店鋪賣出去的。而全部五臺手機的發貨人都是一個名叫“葉一”的人,發貨地址是深圳一家挺有名氣的通訊器材市場。
一路偵查員直奔深圳。進了這家通訊器材市場,密密麻麻,蜂窩似的,不知道多少家店鋪,“葉一”的發貨單上沒有更詳細的比如某排某號的地址,看來想找到這個叫“葉一”的人有點難度。
偵查員轉了個方向,去快遞公司調查。快遞公司聽說是警察,還比較配合,查了下底冊,證實前面幾臺已經激活的iPhone4S是他們公司發出去的,還說這個叫“葉一”的人多數是把貨送過來的,但也有打電話讓他們上去拿的。這樣,偵查員分了兩路,一路去快遞公司守著等“葉一”來發貨,一路在市場里閑逛,看哪家有賣iPhone4S。
你來我往,快遞公司的生意還真不錯,偵查員干脆坐在辦公室前干起收快遞的活,什么名字?貨送到哪里?里面裝的什么?寫得手腕發酸時,排在眼前的一個男子搬了半筐子貨,遞給他張寫有客戶姓名地址的單子說,偵查員接過一看,來人正是“葉一”。等這位“葉一”出了門,幾個偵查員便遠遠近近跟了上去。
跟到店里,店里加“葉一”一共兩男一女。這些市場的模式偵查員是知道的,住的地方、店和倉庫都是分開來的,貿然進去檢查,只可能打草驚蛇。等到店門關了,這兩男一女進了個小區,很舊的那種小區。再觀察,這家設在陽臺的廚房間里似有老人在燒飯,邊上進進出出還有兩個小孩子,有老人有孩子,應該不像是干壞事的。
有了這個判斷,第二天一早,偵查員去店里亮明身份了解情況。“葉一”很配合,說貨在別人那里拿的,告訴偵查員他拿貨的地方,接下來,再先外圍調查后直接接觸,追了六層上家,追到最頂層的上家,是一個人稱“季哥”的中年男子。
圣誕前夜,和譯雯不歡而散之后,范小建沒有回家,而是去了浦東地區一家快捷酒店。兩天前,他已經在這家酒店住下了,和另外三個人,三個鐵桿。準備工作已經很充分了,掉包用的塑料塊,封箱用的膠帶和塑料膜,貨車行駛的線路,能夠避開所有道路監控的接頭地點,接應的全順和別克商務車……萬事俱備,只等輪到胡成重的班頭了。
剛躺下,手機響了,是胡成重打來的。范哥,剛剛通知我的,后天,26號,我上任務,時間線路不變。范小建說,好的,一切按計劃進行。
范小建馬上起身,叫醒隔壁一間房里三個家伙,任務重新明確了一遍,誰和誰開車,誰和誰搬東西,誰封箱,然后走什么線路,東西卸在哪里……
過程比預想的要順利,接頭的地方是條斷頭路,即使中午時分,也難得見到一輛車,封貨廂的一次性塑料卡鎖是胡成重借著幫忙的名義自己上的,卡子并沒有卡進去,輕易可以在不損壞的情況下打開,本來準備了3000個塑料塊,臨到頭,搬掉兩托1680臺貨后,范小建怕事情弄得太大,不敢搬了。把準備好的已經裝在紙箱里的同樣數量的塑料塊裝進大箱子里,用隨身帶來的和原包裝幾乎一樣的封箱帶封好,胡成重進了駕駛艙,一踩油門走了。
1680臺,貨得趕緊出手,出貨的事情找“季哥”,錢么,就直接打到譯雯的賬戶上,要過年了,給她一個大大的packet。
理“季哥”這邊的線索,其人是上海人,做了十幾年手機生意,在深圳和上海都有店。“季哥”怕冷,一到冬天,便常住深圳,不過12月28日、也就是案發后的第三天,“季哥”的身份證有過一次從深圳到上海的乘飛機記錄,緊接著,12月29日,以他的名字從上海發了一大單貨品到深圳,當天,他妻子的賬戶打了200多萬元到上海一個賬戶,之后,深圳市場里便開始有浦東這家電子公司組裝的iPhone4S手機銷售……偵查工作讓“季哥”感到莫大的壓力,他自知無法逃脫,數日后便帶著贓款飛回上海投案。
再看接收這200多萬元賬戶的主人,是位年輕的女性,與貨車駕駛員胡成重并無任何瓜葛,再調查她的其他社會關系,很快,馬腳露了出來,她的男友名叫范小建,和前面那個假的李偉經常一起混的那個開手機店的范小建,是同一個人,而且這人案發前曾與三名男子同住浦東地區一家快捷酒店,而他們退房的那天,正是案發的日子。調閱他們住宿期間的監控錄像,四個人離開酒店的時間是12月26日中午11時30分,離開的時候,手上拿著的東西,似乎是些封箱帶和黑色塑料膜。
再次和范小建見面,是在看守所里。被提審走出監房的路上,胡成重左右張望,不知轉了幾個彎、過了幾間監房,隔著鐵柵欄,他突然看到了范小建,他也在同時看見了他,他們相互深深地看了對方一眼,就像看著自己的命運。
那一眼,他們彼此似乎都開始明白,之前的策劃和拍的胸脯都不過是掩耳盜鈴似的自我安慰和暗示,是連自己也不能相信的謊言,而眼前的處境卻是真的,該退的,都積極退了,但那么大的數額,不是十年八年就能出去的。
怨么?是怨那只被上帝咬過一口的閃著銀色金屬光澤的充滿誘惑的蘋果,是怨曾經幾乎是刎頸之交的隔著鐵柵欄相望的兄弟,還是自己內心膨脹出來的無法安放的欲望?
2012年7月,因犯盜竊罪,范小建被判處有期徒刑十三年,胡成重也是十三年,范小建叫來的三個幫手分別是十三年六個月、九年和八年三個月,那位收贓的“季哥”,因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罪被判三年緩刑四年。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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