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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冬天

2013-07-13 06:26:36陳鵬中篇小說
青年文學 2013年5期

文/陳鵬 [中篇小說]

1

嗯,我老了。我經歷了整整三十七個昆明冬天。

昆明的冬天沒什么變化。沒有雨也沒有雪,白天陽光通透,早晚溫差大得離譜;已經在這個城市過冬三十年的紅嘴鷗繼續從西伯利亞飛來,把骯臟的翠湖撕裂揉碎。無論你從小西門走到尚義街,還是從東三環駛向滇池路,除了爛尾樓、大塞車和街道改造,你無法找到有意思的東西,就像去年冬天我經歷的那場沒什么意思的離婚。

你瞧,隨隨便便就說到了離婚。

那天真冷,我右側底脊肌真疼。我都搞不清楚是哪場球被哪個家伙踢的,就在尾椎附近,像有個潛伏的小畜生咬我的骨頭。劇烈的北風揪扯小區里的緬桂樹、羅漢竹和奇跡生還的銀杏樹,不認識的街坊鄰居像大棕熊一樣縮著腦袋疾走,被拴住脖子的長毛狗連聲慘叫,一伙老大媽照樣打開音響在花園廣場上跳健身操。就是這么個鬼天氣,我老婆卻告訴我,她將出差一個月。什么,一個月?我說,你要把我一個人撂家里?她說她是項目制片人,必須安排好劇組的吃喝拉撒。沒辦法,這是工作。我和我老婆結婚不到五個月,還沒經歷過這么久的分離。我們大部分時間膩在一起,漸漸習慣了黃昏就縮在被窩里看部電影并為此討論半天,比如《夜店》結尾。我老婆說——現在我告訴你們她的名字,趙薇,對,和那個電影明星一模一樣——小鋼牙為了心愛的姑娘飛身一撲很扯,“如果是我,”她說,“我會讓這一跳變成美國大片式的單挑,讓小鋼牙直接走到綁匪面前說:‘要開槍,就沖我來!’”

趙薇想拍一部很牛的電影,只要把這一票干好不是不可能。跟央視合作,必須把北京來的糙哥當大爺;作為項目交換,這幫大爺將為她弄來首部電影的啟動資金。

“這就是一筆生意。”趙薇抱緊我。

“嗯,”我說,“那你答應我件事。”

“一千件我也答應。”

“凡是在昆明拍外景的時候就回家,在外地我不管,行嗎?”

趙薇笑了:“你太不自信了王重。”

“答應我!”

她把我摟得更緊了。“行,我答應你。”

2

孩子的臉有點發僵,李果低頭親她,一遍又一遍。孩子睜著眼睛,嘴里發出呀呀的聲音。她似乎想表達太多,但說出來的只是一連串的單詞:爸,爸,爸爸。

“爸爸明天就帶你上飛機,去成都。知道成都嗎?成——都——”

孩子的眼睛像雪地里的黑豆,她張大嘴巴沖他笑了。劉鹽坐在陽臺上,李果喊了一句“奶瓶在哪兒”,她也裝沒聽見。幽暗的小區布滿燈光。冬天的昆明夜晚像冷藏過的磚頭又硬又冷,碎星星在頭頂閃爍。她起身回來,李果把奶瓶塞進孩子嘴里——他在茶幾上找到它了,他試了試溫度,還行。

“真要去?”劉鹽說,“機票沒定,還來得及。”

“不是說好的?”他說,“百分之一的機會也要去。第一流的專家嘛。”

“百分之一?”她說,“哪兒有百分之一?”

“她可是我閨女。”他說。

劉鹽不說話了。

該死,怎么這樣?他想。早就商量好的事情,如果不做百分之百的努力,沒準后悔一輩子。至少他會。哪兒能眼睜睜看著孩子撒手不管?她的小臉小手還散發著奶香。她就像奶粉雕出來的。

“好,那我不去了?”她說,“你帶她去。”

“機票不就三百多?”李果提高嗓門,“你是她媽,她親媽。”

“我擔心,我就是擔心啊……”

“擔心頂個屁用。”

“那個專家,真像他們說得那么牛?”

“他說沒問題就一定沒問題,他要說沒治了那就……”

“好,我去。”她說。

這么些年了,整整八年,她也就是身體微微發福,別的一切都好:臉蛋還是鵝蛋形的,皮膚細膩光滑,沒有多余的皺紋;尤其這雙眼睛毫無變化,眼珠深黑,眼白微微發藍,像昆明深冬的黃昏。他知道這輩子再也不會離開她。從球隊退役那陣,他以為她不回來了,結果她和一個有錢的小老板分了手,他也就原諒了她半年多的移情別戀。她重新和他住在一起。前前后后,他們一共好了八年。八年前她一眼就看上了喝酒解悶的足球運動員李果。從小老板身邊回來那天,她說我想過了,我們開個雜貨店吧。李果說我的錢都在鐵礦項目上打了水漂。劉鹽說我這兒還有四萬多呢。李果說那我給你打工!劉鹽說打什么工,是合伙,我用錢,你就用你運動員的身板,白天伺候顧客,晚上伺候我。

就是這個女人,一年前給他生了孩子。雜貨店生意馬馬虎虎,要不是半年前孩子被查出腦瘤,店里收入足夠保證一家三口過得不錯。當初自己哪一點吸引了她?李果不太明白。可踢球的家伙沒一個不自信的,都覺得自己是帥得想毀容的大明星,渾身的男人味兒能把女人活活熏死。

孩子出生的時候,他開始考慮,要不要和劉鹽登記結婚。雖然這狀態和結了婚沒兩樣,可該領的證還得領,該擺的宴還得擺,否則總覺得虧欠劉鹽。他原打算年前辦妥的,但計劃很快就被孩子的病打亂了。全亂了。

3

每天,我專心等待趙薇的電話。她通常中午和下午打來,按時告知我一切安好,劇組轉戰大理、賓川、下關、麗江或香格里拉。需要像個度假觀光團跑那么多地方嗎?差不多把全云南都轉遍了。我夜里給她回一次電話,告訴她我在看一部美國電視劇,幾個女主角開放得令人咋舌。趙薇說那是《欲望都市》吧。我說沒錯,看過嗎?她從我精心挑選的話題上一掠而過。我真累,王重,我真累。我想回來,想回家。

“那就回呀,我給你燉只土雞補補身子。”

“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這一周我過得很狼狽,工作沒頭沒腦,吃飯睡覺都不規律,像處置一條流浪狗一樣處置自己。沒準趙薇回家時我瘦了一圈,她會心疼地把我拉進懷緊緊擁抱嗎?這就是我想要的,讓她陷于某種拋下新婚丈夫不管的自責和孤立。第十天傍晚我媽來看我,進門后大聲抱怨我的家像豬圈一樣亂。她花一個多小時幫我清理冰箱里的過期食物,為我打掃房間,收拾屋子,給將死未死的劍蘭澆了水,之后給我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根本不讓我插手。

你該體諒趙薇。我媽像教訓當年那個經常摔破膝蓋的小屁孩一樣教訓我。“她們這行哪個不忙?不回來就不回來吧,你沒必要魂不守舍連自己的生活都不要了!不就是個女人?”

是啊,不就是個女人?可我無法承認,我非常在意這個女人,每天像初戀男孩一樣盼著她那通八分鐘左右的電話。究其原因,如果我完全撇下她認真工作準點吃飯按時睡覺,那和單身生活有何不同?我干嗎還娶她?有妻子的重要標志在于,我們彼此應當深深牽掛和惦念,她不能老惦記什么狗屁的電影以及那幾個幫她拍電影的大老爺們吧——那究竟是一幫什么樣的北京痞子,能讓她不知疲倦地追隨他們走遍云南?一個總惦記工作不要家、不要丈夫、每次電話不超過十分鐘的女人是我想要的?

“有時間多關心一下你爹。”我媽不愿多談趙薇,“他最近失眠、發呆、暴躁,瘦了很多,老把自己關在書房里。你有空回家看看他,別只惦記你老婆。”

我嚇了一跳。很久沒回老兩口的家看看他們了。我像藏在這個城市另一頭的失蹤者,一個不稱職的兒子,每天以婚姻、工作為由逃避義務與責任,比如陪他們逛逛街,購購物,更不用說周末開車帶他們泡個溫泉之類的休閑活動了。我每隔三天給他們打個電話——通常連這點也保證不了,是我媽主動打給我。差不多兩三個星期陪他們吃頓飯,不超過一小時就走人,仿佛擔心他們的嘮嘮叨叨會像瘧疾一樣傳染。他們吃得很簡單,不太出門,熱衷看電視,沒什么大開銷,像四十年前一樣平淡、低調。他們這代人真是奇跡——婚姻維系四十年,真心實意地相信愛情。見鬼,他們哪兒來的信念?這信念又靠什么維系著?道德?習慣?或兼而有之?我百思不得其解。我老婆趙薇為了工作拋下丈夫,我老媽老爸卻為了對方拋下世界。當代人生活態度的巨變何時發生的,怎么發生的?所有人不是都在大大小小的婚禮上高呼白頭偕老嘛,可我身邊的家伙百分之九十離了婚、分了手。

我三十七歲以前怕得要命。可怕有什么用?最后還是和趙薇——這個我似乎還算了解的女人結了。

領證那天我兩腿發抖,說不出是興奮還是恐懼,趙薇說反正這樣了還能怎么辦,現在就離?我說你再發一回誓吧,再發一回誓說你會對我好。趙薇閉上眼睛說:“我對毛主席發誓一輩子對你好。你也得發誓,王重,我都三十四了。”于是我又發了誓。話音在空中飄蕩,我晃晃悠悠的兩條腿總算消停下來。

現在,我終于弄清楚我媽來看我的真正目的了。“我不開玩笑,”她說,“你必須關心一下你爹。我從沒見他情緒這么差,像個土匪。光知道讓我服侍他,搞得我老做噩夢。”

“哪根筋搭錯了?”

“你親自問問他。不想跟我過下去了吧?”

“開什么玩笑。”我盯著我媽委屈的臉,“不對,你有事瞞我。”

我媽直搖頭。“你自己問他,自己問。”她像受了什么重創,情緒突然低落下去。在我三十余年的成長記憶中,我爹樂觀、執拗、簡單,似乎這世上就沒什么東西難得住他,四十年來死心塌地對我媽好。這對樣板夫妻還能出什么問題?我媽收拾好碗筷,叉腰站了半天才坐進沙發吃了點水果。

“我走了。”她說。

“我開車送你。”

“不用。門口就有直達公交。”

“我明天就回去看他。”

我媽穿上鞋,抬頭看一眼冰箱上的紅雙喜字和兩個手拉著手的剪紙孩子。“給我聽著,對你老婆有點耐心。女人是靠哄的。但是一個大老爺們咋能被一個女人牽著鼻子走?你該干嗎干嗎,你老婆跑不了,跑了就不是你老婆。懂了?”

我陪她走到小區門口。這個傍晚干燥、清爽,并不很冷,周圍店鋪和住宅透出的燈光溫暖宜人,天邊躺著幾片薄云,街角出現燒豆腐和涼狗肉的夜宵攤,剛剛生起的火爐躥出濃煙。一輛薄荷綠的5路車掉頭駛來,空蕩蕩的,車內光線讓人想起香港電影里即將發生故事的夜行電車,它在我們面前穩穩停下,懶洋洋的司機垂著眼皮打開車門。

4

孩子睡得很熟,漸漸把他的胳臂壓得酸痛。飛機前后座的空間實在太小,連轉個身都成問題。他不想驚動孩子,于是咬牙堅持。劉鹽睡著了,沒幾分鐘突然醒來,像驅趕噩夢一樣揪扯頭發,確認李果和孩子就在身邊后重新睡去;但很快再次驚醒,睜大眼睛瞪著李果。他問她怎么了,她搖搖頭,擦掉鼻尖上的細汗。漂亮的空姐來回走,問他要不要喝點什么,顯然體恤他們帶個那么小的孩子。他笑笑說不用,謝謝。孩子的臉紅彤彤的,嘴巴微微張開;戴一頂紅底白花的毛線帽子,看起來像一根小小的火柴。如果摘掉帽子,就能看見她后腦勺那顆鴿子蛋大的突起了。腫瘤。醫生是這么說的。惡性腫瘤。換句話說,就是癌。

飛機在上升氣流中劇烈顛簸,就像一輛馬車在坑坑洼洼的路面蹦了起來。劉鹽一把抓住他,目光驚恐虛幻。孩子一動不動,側著小臉繼續酣睡。

他握了握劉鹽。這只手冰涼、緊繃,像塊石頭。

她順勢貼緊他,像急于取暖的貓。

“我一直做夢。”她說,“沒完沒了啊,不好的夢,夢見——”

“別說了,不吉利。”

“我夢見成都的專家說——”

“不要說了!”

“你讓我說啊,萬一呢?我是說,萬一?”

“沒有萬一。”李果說,“要不你喝點東西?”

她不再說話了。

飛機沖出氣流帶,在雪山般高聳的云團上方平穩飛行,陽光把機翼和云朵照得閃閃發亮。李果閉上眼,心里狠狠詛咒劉鹽的噩夢。酸麻的手臂一直在傳遞沉甸甸的壓力。他也想睡上一覺,把這些念頭都拋到該死的夢境中,醒來后再也不惦記不操心。他罵罵咧咧,卻不明白究竟在罵誰。

5

我媽說得對,你的老婆跑不了,跑了就不是你老婆。我哪兒來那么多擔心?就像個撿到鈔票又怕被人搶了的小屁孩。離婚?這個字眼像塞壬海妖般招搖,我閉上眼睛使勁驅散它,絕不給它半點位置。我怎么舍得跟一匹大洋馬似的趙薇離婚?剛結婚五個月,被子還沒焐熱和,偶然撞見對方的裸體還覺得害臊,上個廁所都小心翼翼生怕弄出什么響動來彼此尷尬。怎么可能離婚?

可她這趟差出得真不是時候,似有不祥的征兆。家里的清潔劑、洗發水、廚房油煙、皮革、灰塵交織的氣息像冬天的影子一樣變淡,仿佛趙薇出差那天也把它們打包帶走了,到處都空空蕩蕩。當你披著昆明深冬的寒風從外面回來,發現對面某個房間里的小兩口正抱在一起親嘴、樓下一條牧羊犬拖著丈夫瘋跑妻子追在后面哇哇大叫,你究竟該給趙薇打一通長長的電話,還是把她的照片放得充氣娃娃那么大再堆滿房間?我躺在又冷又硬的沙發里,電視的嗡嗡聲有時讓整棟樓房都顫抖起來,無論廁所、廚房、臥室都釋放著颼颼冷氣,它們糾集起我成年以來的孤寂和怨恨,把無數的慘烈片段投射到墻上桌上水仙花和天竺葵上反復播放。在錯過一系列可以勉強充當妻子的女人之后,我稀里糊涂就混到了這把年紀。他們說,男人要么早結婚要么不結婚,沒有折中方案,我三十七了才解決這問題是不是折中?難道結婚僅僅是為了不被當作同性戀?

趙薇屬于哪種女人?我不太清楚。至今都不清楚。我們通過一場足球賽認識。當時我們公司約戰電視臺,對方來了四五個美女啦啦隊員。那天我表現神勇,以當年的專業底子把這幫腆著大肚子整天喝酒打麻將的男人戲耍得狼狽不堪,我進了一大堆球,五個或六個,讓場邊一個姑娘叫囂著把這個10號弄死!弄死!我只好用進球、再進球回敬她。那場比賽差不多成了我一個人的表演,當我隊領先三球時,裁判不得不提前吹停比賽。

下場后,我偷偷打量那個想弄死我的女人——高個子,短頭發,像王菲。她沒看我,光顧著招呼一幫輸了球的傻瓜,直到我們涌出海埂找了個鐵板燒餐廳聚會,她才正眼看了看我,目光像一頭狼。

我在飯桌上的沉默寡言和球場上的飛揚跋扈形成鮮明反差,她舉著一支百威湊到我面前,希望我不介意她在場邊說的那些話。我說,你說了什么?她說,放翻呀。所有人都笑了。她壓低嗓門,嘴里吐出絲絲酒氣,“我不是女權主義者。”她揮揮手,一個在球場上笨得像頭鵝的家伙給她一支煙,為她點上。她深吸一口,吐出來,煙霧在我們之間翻涌。“我是小胡同里趕豬——直來直去。”她說。

我們互相留了電話。大約第三天吧,她主動約我唱歌。晚上八點多,我趕到北市區TOP-ONE才發現,是一幫離了婚的男人女人聚會,他們今天舉行了一個什么離婚派對。喝多了的趙薇把我拽到角落里。“我離過婚,”她說,“你介意嗎?”

“介意?我干嗎介意?”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跟你好的話,你介意嗎?”她一邊說,一邊把香煙吐到我脖子里,我感到一陣奇異的癢,區區三秒就騰云駕霧了。

6

從機場出來,他們打車直奔華西醫科大門診大樓。成都的冬天冷得驚人,滿街是穿著蠢笨的男男女女,呵出的白氣散在半空,被濕漉漉的仿佛拽開冰箱門的一股冷氣撲面凍住。一個中年男人把孩子落在身后,孩子跟不上步點,抬頭大哭,圓圓的小下巴抖著。李果罵出聲來。著名的春熙路到處是人,霧氣變厚、加重,大幅李嘉欣的廣告畫模糊不清,把火鍋味灰塵味汗臭味發酵為混亂、黏膩的成都氣味。李果把車窗搖下一半,讓鋼刀似的冷風呼呼灌入又急忙關嚴。孩子醒著,扭頭盯著窗外的樓房、樹木和天空。劉鹽板著臉,對這個城市沒一點興趣。他知道她不愿來。他不明白她干嗎有勇氣搜遍昆明的江湖醫生卻不愿來一趟成都。快結束這一切吧,快一點,盡快回昆明。

華西醫科大位于市中心,進了大門后更冷了,似乎隨時可能落下雪花和冰雹。灰蒙蒙的濕氣和冷風讓四周晦暗而陰沉,他懷里的孩子睡了又醒,到處是醫院才有的雪白和來蘇水味兒。他蹲下來,把孩子擱到背上。

“萬一醫生說什么不好的話,萬一,我是說萬一,我求你別耽擱,今晚就飛回去,行嗎?”劉鹽說,她呵出的白氣迅速消散了。

他沒吭聲。

“行不行?”

“早知道就不該讓你來。”他說。

“你答應我啊。”

李果火了。“你這是干嗎?她不是你親閨女?當初不是你提議來成都的?”

劉鹽站在寒風中的樣子像受了重傷。“好吧,好。”她吸吸鼻子,跺跺腳,“好,好。冷,我冷啊!該死的成都,比昆明冷一千倍。我就想早點回家,回昆明。”

李果背著孩子直奔門診大樓。孩子哭了,哭聲嘶啞。劉鹽說她餓了,從包里掏出奶瓶,但它是涼的。李果一把奪過來轉身往門外走。

他找到大門右側的小賣部,向上了年紀的老板要杯熱水,老板說我的開水要付錢的喲,他問多少錢,老板說一塊嘛。他給了一塊錢,讓老板把開水倒入一只口缸,他把奶瓶放進去——這才意識到該帶上保溫瓶的,但這事不歸他管,是劉鹽收拾東西。她不在狀態。冷漠、疏離,沒來由地心不在焉,或許帶著深深的驚恐,某種希望很可能徹底落空再也無法面對的驚恐。

奶瓶熱了,他塞進孩子嘴里,孩子不哭了。他抱著孩子往回走,冷風在耳邊呼嘯。劉鹽待在路邊來回跺腳,使勁往手心里哈氣。

“手套呢?”

“沒帶。”

“一雙也沒帶?”

她搖搖頭。

“奶粉夠嗎?”

她拉開旅行包查看,狠狠敲自己腦袋。“沒帶,臨出門就拎了奶瓶。”

“你明明查了天氣預報,明明知道沒準得待個兩三天!你故意的是吧?”

“放你的屁!”

“就是故意的。”

“放狗屁!”

“你再罵一句試試?”

劉鹽呼呼喘著,白氣噴在他臉上。

“行了,”他說,“走吧,趕緊掛號。”

奶瓶突然滑下來,乒乓一聲摔成碎片,奶水灑了一地,白得驚心動魄。李果呆呆看著,劉鹽低聲詛咒,孩子哇地哭了。李果抱著她朝門診大樓跑去。劉鹽把碎玻璃撿起來,扔進路邊垃圾箱。在似乎更冷更暗的大廳,孩子的哭聲止住了,好歹讓這對中年男女不約而同地出了一口長氣。

7

趙薇出差十七天了。十七天不見人影。她在我一點也不熟悉的云南大地上奔走。我夢見她長出翅膀,飛越萬水千山之后化作一陣青煙,消失了。

我的腰傷疼過一陣子,但很奇怪,當我準備上醫院拍片子做檢查,疼痛立即緩解。過了三五天,它又回來了。我索性不搭理它。管它三七二十一,有種你就疼死我。醫生勸我別再上場踢球。好吧,我把每周一場減到每月一場,這樣總可以吧?我媽讓我別老惦記趙薇,可是太難了。我說過,你還能返回無牽無掛的從前嗎?我四處溜達,買東西,用購物打發白天和傍晚,幻想趙薇就在我身旁鼓勵我揮金如土——這把年紀的70后總向往一點小資情調和好逸惡勞,我爹我媽卻把安逸、物質和浪漫視如陷阱,面對肯德基麥當勞王府井惶惶不可終日,他們似乎早被甩出生活之外,猶如脫軌的綠皮火車。他們的想法多簡單——生活就是生活,被柴米油鹽塞滿的生活,還能是別的什么?愛情無非兩個人待在一起慢慢損耗,犯不上使出吃奶的力氣轟轟烈烈。我爹常說,細水長流,大概就這意思。

可總該不一樣吧。我和趙薇不打算細水長流。我們熱衷花錢,像老鼠愛大米一樣熱愛媒體、網絡營造的中產白領幻覺,不再把艱苦樸素、勤儉持家當回事。我們的愿望說來簡單:基于物質保障的身心自由,盡管這自由要靠透支信用卡去實現簡直像天方夜譚——但它至少是自由的幻象吧?

我想我老婆。因為她是我老婆。第十七天夜里我下樓在小區里溜達,寒風料峭但天空明凈,昆明的深冬像詭異的童話。空氣中到處是炒栗子、炸洋芋的香氣,四處跑動著牛一樣龐大的寵物狗,很多女人上身棉襖下身短裙,在水果店里笑得瑟瑟發抖。小區麻將室生意火爆,我這把年紀的老女人是賭博掙錢的主力;碟店的生意不錯,爛俗的國產劇音樂嘶聲擴散。我期待手機突然響起來。這玩意兒像焦灼的手雷,隨時靜候趙薇的來電引爆它。等待的饑渴大概和瀕死的掙扎差不離。

我走了十多分鐘就感到腰部隱隱作痛。它又來啦。我去三九藥店買張膏藥貼上,整個后背又硬又涼。似乎好些了。隊友來電話問我周末還上場嗎,我說到時候看吧,拜托,我差不多是個殘廢啦。事情不太對勁。趙薇出差沒準是故意的,她似乎急于躲開我。哪兒有新婚宴爾就出差一個月的?即便不是躲我,一個新婚妻子拖著大箱子就出了門至少說明有點問題。我可有可無?是不是有了別的男人?

手機發出挨揍似的尖叫,我一陣戰栗,站在花園邊上接聽趙薇的電話,寒風在提前降臨的黑暗中嘶吼。她說兩天后將從大理回一趟昆明,大概待一天,可能回家也可能不回。如果我不介意,可以跟她和劇組同事們共進晚餐。我本想拒絕的,卻迫不及待地答應了。

沒別的,我實在太想她了。

8

我爹待在沙發里,不說一個字,不講一句話。我走進廚房,被我媽趕出來。“去去,陪他說說話,我看著揪心。你撬開他的嘴,看看他心里到底藏著什么。”我走進客廳,面對這個連續三個禮拜沒好好睡覺的六十六歲男人坐下,奪過他手里的報紙。他兇狠地盯著我,把它重新奪回。

我說:“你能不能說句話?不歡迎我?那我現在就走?”

我爹一陣干咳。“行,說吧,想說什么,你說。”

“是我聽你說,你到底——”

我爹打斷我,像從前絕不聽我任何的逃課理由一樣武斷,在他面前我永遠不值一提。“不要說我,說你。趙薇半個多月沒回家了?”

“能不能說說你的事情——”

“先說你的。”我爹放下報紙,抬頭看窗外的藍天。從這兒望出去,昆明冬天和夏天、秋天沒任何區別,必須仔細辨認才能發現:天空更膽怯也更溫柔,鈷藍色中間出現一些粉紅,逐漸滲入橄欖綠和竹葉青,被樓群切割之后多像破碎、松散的水果蛋糕。“你從小就沒少讓我操心,長大了還這樣。我早說過,你和趙薇不合適。她那么忙,怎么可能顧家、顧你?算了,既然結了婚,你好歹讓我省省心吧!你看你這副嘴臉,黑眼圈,魚泡眼,要死不活。過不下去就別硬撐,我還是那句話,你做什么決定,我和你媽,我們都無條件支持。”

“你什么意思,離婚?”

我爹滿臉不屑,“離婚?遇到點麻煩就繞道走?婚姻在你們眼里算什么?一坨屎?”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爹瞇起眼睛一聲長嘆:“聽著,你必須找出癥結,對癥下藥。”

“問題是,我搞不清楚我和趙薇的癥結。換句話說,我們之間或許沒什么癥結——不就出差一個月?快了,都大半月了。”我拍拍我爹的手。這只手又硬又涼,全是骨頭。

我爹陷入沉思。我能感到他的思緒在他自己和我的問題之間游蕩。這種分神帶來一種憤懣。我不該把我的問題強加給他。如果你是一個直奔四十而去的老男人,你該明白你和父親之間的談話——尤其關于感情的交流不是更容易而是更艱難了。從來就沒容易過。而你再不是那個凡事都被父親完全遮蔽的小破孩。關鍵在于,那一代人的經驗擱在今天不過是一把生銹的破刀,攥在手里你都覺得丟人,豈能殺敵萬千?

我爹我媽年輕時轟轟烈烈地愛過。父親,這個從上海插隊到云南的知識青年,當年被我外公一票否決了。他覺得女兒高攀不上,他反對他們好。那時我媽也就二十出頭,她收拾行囊帶上二十斤糧票、五塊錢打算和我爹私奔上海。她說反正云南是待不下去了,我跟你回上海。我爹說你真異想天開啊,你讓我想想辦法。我媽倔得像頭驢,一個人跳上長途汽車從我出生的楊林鎮直奔昆明,在南窯火車站買了一張前往上海的硬座票。我爹急壞啦,乘車趕到昆明火車站,跑遍十六節車廂找她;火車開動了,他一無所獲,一屁股坐在冰冷的站臺上。天色昏暗,我爹遠遠看見一個人順著鐵路一瘸一拐地走過來,正是我媽。走近了他才看清她渾身是傷,手上腳上全是血。她跳車了,她原本藏在廁所里,車開了才猛然覺得她不能不跟他回去。我媽不顧一切地抬起車窗,從剛剛啟動的火車上蹦下來。我爹拉著我媽的手連夜趕回楊林,我外公看著我爹說,行,你們有種。我爹后來用實際行動證明他是最棒的:孝順有禮、任勞任怨,永遠為我媽一大家子著想,婚前婚后贏得所有人的夸贊與信賴。

四十年的愛情像個神話,天知道他們怎么做到的,怎么熬過那些爭執、猜忌、吵架、冷戰甚至厭惡的。我很想知道我爹那天夜里趕到昆明、沖進火車站尋找我媽的心情是什么樣的?怕嗎?我才不信他不怕。萬一人家姑娘有個三長兩短他怎么辦?恨嗎?后悔嗎?就沒想過換一個省心的姑娘結婚成家?我知道他們結婚不久,就經歷過一場磨難。我媽因為夫家的黑五類身份被鎮革委會直接下放二分場勞動改造,天天掏牛糞、挖泥巴、打土方,整整干了大半年才從二分場調回楊林。換句話說,他們兩人八個月沒見面。這八個月到底是什么東西支撐他們挺過來的?兩星期一封情書?偶爾的電話和口信?

我問過我爹媽,我媽什么也不說,我爹答非所問:我去看過她的……二分場保衛科的人把我擋在門外,沒見著。去了三五回吧,就沒見著……

我爹說話了,“趙薇還要在外面待多久?”

“十多天吧。”

“那再等等,沒什么大不了。”

“就是,比起當年你和我媽的八個多月,這算什么?”

“那不一樣。”我爹直搖頭,湊近了盯住我的臉,這張臉松弛、衰老、布滿皺紋,再難找出從前那個英俊小伙的影子。“根本不一樣,”他說,“你們太容易出事了,因為你們太精明了。”

“行了,說說你和我媽。”我打斷他,“我媽說你最近不搭理人。”

我爹看看我,再看一眼廚房,確信我媽無法聽到我們的談話。他向后靠去,陷入沙發深處,像是突然縮小了。“好吧,如果你跟一個人過了一輩子,你突然發現,他還有個初戀情人就在不遠的地方,你該咋辦?”

我愣在那里。

9

沒想到那么順利,他們居然順利掛到了專家號,就排隊四十分鐘。據說那老醫生是西南乃至全國最棒的腦瘤專家。來看病的人大多沉默著,像在等待審判。兩個頭纏紗布的年輕人嚇到了孩子,她鉆進李果懷里,睜大眼睛。李果想給她講個故事,卻發現肚子里的故事早講完了。

他開始設計與孩子的對話。想象中孩子問他:這兩個叔叔干嗎裹著腦袋?他說:踢球摔的。孩子:你當年踢球的時候沒摔壞嗎?他:我沒那么笨呀。孩子:他們怎么摔的?他:嗯,是這樣,他們玩頭球的時候趴得太低,差不多是用狗吃屎的動作,就是這樣——他站起來給她做示范,她哈哈大笑。她又問:踢足球那么難嗎?他答:當然啊,要不中國的足球隊怎么臭得像狗屎呢?

他笑了。劉鹽掐他的胳臂。李果回過神,仔細審視懷里的孩子。她的臉她的手像透明的,仿佛輕輕一按就能淌出水來。他想說點什么,突然聽到診室里專家在叫號,“李然”的名字聽起來格外親切。他的心微微一顫。

老醫生從低垂的老花鏡上方送來一瞥。他開始簡述孩子的病情。他把孩子的帽子摘掉,那只鴿子蛋大的腫塊露出來,雪白的病室像冰窖一樣冷。老醫生看著劉鹽,“你抽煙對吧?”“對。”劉鹽說。“多少年?”“八年。”“這就對了。”老醫生嘆口氣,“卵黃囊瘤,先天的,大多由母親抽煙引起,萬分之一的概率。你們的運氣有點差。”

老醫生解釋道:受尼古丁影響,卵子有可能帶霉斑,帶霉斑的受精卵將慢慢裂變出卵黃囊瘤。任何藥物都治不了,也沒法手術,目前,這是沒能攻克的醫學難題……

看來,懇求的話說再多也沒意義了,他們抱著孩子走出診室。

成都的天空放晴了,陽光明亮,但他們感受到的還是冬日的寒氣。見過醫生以后,他們反而陷入了空前的絕望。

孩子睡著了。劉鹽直直盯視遠方,李果無奈地閉上眼睛……

他紛亂的思緒竟然定格在海埂基地6號球場,最后一分鐘,他接中場直塞球轉身過掉后衛遠射直掛球門右上角,4:3,一場偉大的翻盤,一次完美的絕殺。他一個人完成的,四粒進球把兄弟們送入決賽。

他心里又在復述那場比賽了。他一把拉過劉鹽,“當時你就在場邊,”他說,“終場哨聲一響你就沖進來,跳到我身上,像個瘋子一樣……還記得嗎?”

劉鹽知道他又在提那場鼓舞人心的比賽,于是迎合地點點頭。

“我們挺到最后了。你見證過我的堅持,我從來沒有放棄,最后一秒我也不會放棄。我不會不管你的,劉鹽,更不會撂下然然不管。”

10

我老婆趙薇的臉色居然比十九天前好很多,我原以為她憔悴不堪、蓬頭垢面哪。她笑瞇瞇的,從旋轉門進來,沖我眨眨眼,一步步向我靠近。我的心臟怦怦跳。她身后的家伙和我年齡相仿,三十六七吧,很瘦,個頭中等,長相一般。趙薇來到我面前,帶著我熟悉的香奈兒幽香。“提前到啦?”她說,轉身把那家伙介紹給我,“羅剛,央視下屬制作公司老總,這次拍攝就由他們操辦的,都叫他羅總。”羅剛說劇組其余人馬十分鐘后到。他向我伸出手,我們禮貌性地握了握。

這頓泰式火鍋索然寡味,我一心盼望趙薇撂下這個狗屁的羅總跟我回趟家,我還有滿肚子話要說呢。趙薇的興趣還停留在和羅剛反復討論拍攝進度上,羅剛越吃越精神煥發,北京影視圈的花邊新聞都成了談資,趙薇益發興致高漲,笑聲也益發響亮。我突然痛恨趙薇這副嘴臉:興奮,世故,諂媚,對北京來的家伙充滿莫名的熱情。真庸俗!我怎么一直沒發現她的這一面?

我悄悄把埋單的趙薇拽到一邊,“你請客?你劇組同事呢?”趙薇皺皺眉,“算了,人家大老遠從北京跑來,我請吧。同事來不了,都忙著哪。”我覺得自己被騙了。“你不該這樣。”我說,“你沒說我們請客。”“我們?”趙薇輕輕冷笑,“是我,和你沒什么關系。”她嘆口氣,“你怎么了王重,今天怪怪的。我們平時請朋友吃個飯埋個單不是很正常嗎?”我沒吭聲,眼睜睜看著她掏出錢包數出不低于五張的百元大鈔,這些紅色紙幣像怪物一樣咬我的腳趾。沒辦法,踢球的出身,我就是容易腳癢癢。

最后,懷著一線希望,幾乎是在懇求,我對我老婆說:“今晚回家吧?”

她轉過臉,像是一眼洞穿了一個急于和老婆廝混的可悲男人的全部底細。“抱歉,今晚不行,這頓飯還是拼命擠出的時間哪。晚上有夜戲。”像是某種補償,她湊近了抱住我,在我下巴上輕輕一吻。甜美的脂粉氣息與香奈兒的氣味交錯混雜,讓我傷感極了。

“好吧,”我竭力捍衛男人的自尊,“隨你便。”

“對不起!”

我看著她和羅剛消失在城市花園餐廳門外的夜色中,刺骨的寒風撼動正義路邊的法式梧桐,發出暴風驟雨般的嘩嘩聲。頭頂高處,燈光傾瀉而下,仿佛滿懷凄楚。我在門前的人行道上站了很久,遠方一個乞丐伴隨手風琴的歌聲清晰傳來,我卻聽不清他在唱些什么。我使勁跺跺腳。

我總不能一把拖住趙薇說,給我回家,別讓我一個人待著。

11

后來我才知道那天是羅剛飛抵昆明的第三天,也就是說,我老婆趙薇剛見他不久。準確地說,羅剛是她率領的劇組返回昆明后迎來的合作方真正的頭目,不過是一個專門在各個地方臺騙合拍項目的大忽悠。

這是后話。現在我先說說趙薇的第一次婚姻,它對故事的發展至關重要。

趙薇的第一任丈夫是個坐鎮菊花村的藥材批發商。我們剛開始好那陣,她問我介不介意她第一次婚姻是嫁給了錢,我說我對歷史沒什么好介意的,關鍵是,你的現在和我們的將來。她摸著我的臉說,王重你真好,雖然你沒什么錢。在她二十三歲那年——也就是十年前她碰上四十歲的藥材商,他送她一輛凱迪拉克,她開上這輛氣派的大家伙就同意了他的求婚,半年后就離了。因為他居然有性病!她說她迫不及待地離了,那輛車也還了,他想送給她算是補償,她堅決不要。她說覺得臟。開這車會倒霉的。

此后十年間,趙薇頻繁更換男友,遇見我之后她終于想安定下來。她累了,并且真想有個家、生個孩子。

“凱迪拉克SRX,真酷。”她說,“車身大,提速快。有一次我帶他在高海公路飆車,180邁,他嚇得嗷嗷叫。”

我沒法想象這一切。我在昆明街頭特別留意凱迪拉克SRX,它大氣,硬朗,帶有鉆石般的棱角,某種程度上倒也符合趙薇的脾性。她出差以來這大半個月,我每次在大街上撞見這款牛烘烘的豪車總會有幻象:體格高大的趙薇就是駕駛員,她戴著墨鏡,抽著煙,一腳油門就沖上180邁直奔海口,把她今天的丈夫孤零零甩在黑漆漆的家里挨餓受凍。趙薇故事的真偽我無法考證,也無心考證。我就認一個死理:她既然嫁給了我成了我老婆,我就該忘記歷史和她踏踏實實過日子,讓她有個溫暖的家和光明的未來。

12

孩子在他懷里,像冬天的玫瑰一樣皺縮,仿佛被成都——昆明的空中飛行抽干了水分。連續三天,他幾乎寸步不離地抱著她守著她,期待那只“鴿子蛋”永遠消失。連續幾天,他們的雜貨店都關門歇業,李果照看孩子,劉鹽繼續滿世界尋找神醫,每天很晚才回來。她還沒和李果辦證結婚哪,可有什么區別?她在這兒懷上孩子又在這里把女兒養到一歲零一個月大,也在這里經歷了孩子最初發病時把房頂掀掉的哭喊,也將在這里見證她漸漸熄滅的希望。多殘酷啊!她呆坐著,掏出香煙,抽一半又掐了。李果狠狠瞪著她,大聲說:“劉鹽,你真沒救了。”

他沒逼迫她戒煙。太晚了。不再抽了孩子就能好起來嗎?他們之間的冷漠比仇恨還要深,讓他討厭她、蔑視她,想轟她走。

這天黃昏,李果給孩子喂了牛奶、洗了尿布,去樓下小賣店買回一袋藕粉,一整天沒和劉鹽說過一句話。他出門前看了看她:猥瑣、絕望,像堆破布晾在陽臺上。他喊了一嗓子,“我去店里看看,記得給孩子喂奶。”她隨隨便便應了一聲,像睡著了。他開門出去,騎上車直奔不到一站地的雜貨店。路邊賣烤紅薯的小販閑得來回跺腳,修車修鞋的攤子沒什么生意,但幾十米外的火鍋店人聲嘈雜,空氣里充滿刺鼻的麻辣牛油味。他來到店門口,開了門,突然不想進去了,不會有什么生意的,來這兒干嗎?太晚了,而且越來越冷。他重新鎖上門,順著門前窄窄的鐵皮巷往前走,很快發現自己餓得慌。他折身走進一家米線店,要了一份過橋米線,吃完后給劉鹽帶了一碗豆花米線,慢慢踩著單車返回。五分鐘后,他開了門,走進自己的家。

劉鹽還坐在陽臺上,但閉著眼睛。他把豆花米線盒子擱在桌上,招呼她說我給你帶吃的了。她一動不動。他去臥室看孩子,但孩子不在。

“然然呢?”

劉鹽一聲不吭。

他急了,前前后后找,來到陽臺逼問她:“然然呢?”

李果突然發現她的臉白得厲害,像皺巴巴的枯樹葉,突然睜開的眼里充滿虛幻不解,似乎他回來得太早了。天色像黑布一樣耷拉下來,他能聞到她滿嘴的酒味。

她呼呼喘息,似乎要吐出來。“然然,你光惦記然然。”

李果按亮電燈,燈光照亮了她那張疲憊的蒼老的臉。她的手,輕輕指了指他身后小客房的門,那里曾經是然然的臥室,她生病后再沒睡過。門關著。他全明白了。不再搭理陷在燈光里的劉鹽。他湊近那扇黑黢黢的門,用力一推,門輕而易舉地敞開了,幾乎沒發出響動。孩子就在那里,在黑暗深處的小小的床上。他以為她的個子早就超出了這張嬰兒床,其實不然,她居然還那么小。

13

這頓飯吃得很郁悶。我爹、我媽都不吭聲,我三下五除二吃完打算回家。我受不了這氛圍,更無法洞悉我爹欲說還休的背后藏著的秘密——只能是他們之間的秘密。難道我媽背著他去見了什么初戀情人?一直以為,我爹就是我媽的初戀。

我爹率先撂下碗筷,穿上大衣出了門。我媽趴在陽臺上,看著他遠去的背影狠狠嘆氣。寒風撲面,一輪新月爬上天空。我爹很快消失在小區深處,我媽轉身看著我。

“他有個初戀情人。”她說。

我張大嘴巴,不知該說什么好。

我媽抓起電話打給我爹,得到的答復是,他出門走走,屋里憋得慌。我媽盯著我,輕輕顫抖。“你說我咋辦,王重,你告訴我,咋辦?”她嗓音里充滿絕望,似乎這個陪她四十年的老家伙將一去不回頭了。

我媽說,三個月前我爹背著她和初戀情人見了面。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我媽窮追猛打,我爹終于坦白:他是在幾個老哥們的陪同下一起去見的初戀情人,也就是說,在場的還有三五個老家伙呢。僅此而已。四十年之后,他和這個所謂的初戀情人還能做點什么出格的事情呢?

“王青哪兒來的初戀情人?”我打斷我媽。

“楊林鎮食堂的美女呀,他們好過半年。當年王青二十八歲。后來那女人的親爹死了,后事還是王青幫忙料理的。”

“一個二十八歲的男人,談過一次戀愛,不過分吧……”

“不過分。”我媽放下碗筷,“過分的是,王青四十年之后還有臉見她,他兒子都三十七了!”

“我的親媽呀,不就見個面嘛!有那么多證人哪。”

“證人?”我媽一聲冷笑,“他那幾個哥兒們兄弟在為他打掩護哩你懂不懂?這個王青!騙了我整整四十年!”

“你言重了!那可是陪你四十年的男人,都四十年了你還不了解他?”

“了解?”我媽的冷笑在屋子里擴散。呼嘯的冷風穿過樓下花園的秋海棠,發出清脆的嘶嘶聲,像一群孩子站在野地里放聲大哭。“不了解,我以為我了解,其實,我錯看他了。否則他干嗎背著我偷偷見他的食堂妹?你曉得嗎,如果不是我一問再問,他根本就不承認,打死不承認。我問了別人,手里有了鐵證他才坦白從寬了。該死的王青!”

“看嘛,別人跟你說的是實情,那就沒打掩護嘛。”

“哼,你就能斷定他們什么也沒干?就能保證王青心如止水什么也沒想?你就知道他四十年來從沒有惦記這個女人?你能保證四十年前他不是勉勉強強跟我結的婚?”

我毛骨悚然。“別這么想我爹。不可能。絕不可能。”

我媽在屋里來回走,像一頭孤獨的麋鹿。她突然站住,嗓音低下去。“把你爹找回來吧,去吧,外面又黑又冷,他記性不好。”

我上哪兒找我爹?電話一直無人接聽。他可去的地方也太多了。我穿越小區,穿梭在大街小巷,寒冷都感覺不到了,我媽打來電話問我找到王青沒有,我說還在找哪。我媽說要不我也出來找?我說不用,你在家等我消息。

晚風越來越冷,月影不時被云層剪斷,對面江岸遍布茶室酒吧,喧鬧聲隱隱傳來。我還沒走到江心花園北段就發現他了,他就坐在高高的臺階上,清冷的月輝照亮他消瘦的身體,他像一卷草紙蜷縮不動,抬頭看向對岸,月光在他眼窩里跳躍。

“回家吧,我媽急得要死。”我湊過去,拍拍他的肩,想拽他起來。

我爹抬頭看我,目光憂傷虛幻,認出是我之后轉過頭,不動彈也不說話。

“走吧,走,回家。太冷了,你會生病的。”

他還是不吭聲,兩眼直勾勾看向對岸。我順著他目光看過去,燈紅酒綠的步行街中部有家稍顯清靜的茶室,門楣上挑一盞古色古香的紅燈籠,光線幽暗溫暖。我突然明白了。

“她開的吧?”

我爹點點頭。

我挨著他坐下來,風把我兩只耳朵吹得生疼,像被這個男人狠狠揪著,“給我講講嘛。”

“有什么好講?”我爹開口說話了,語氣像目光一樣虛幻。“一個二十八歲男人好了個女人又分開了,有什么好講?要講也是講我跟你媽的故事,我和你媽才真正有故事。”

我在黑暗中點頭。

“有過誤會,有過傷害,總覺得對不住她。……四十年來我心里只有你媽,但我就想看看她……”

“我懂。”

“我們回家。”他站起來拍打屁股上的土,“四十年了,我就見過她這一回,可是你媽不依不饒。四十年來我可以不洗澡不剪指甲、丟了手表存折錢包、弄壞洗衣機還砸破別人腦袋,為什么偏偏就這事不行?我搞不懂,我也想不通,是我錯了還是你媽錯了?”

14

這回是我約的趙薇。

第二十四天了,趙薇從大理返回昆明,劇組下榻西站附近一家破敗的小賓館。下午,我去菜市場買了一只上好的昭通小母雞,花半天工夫燉了一鍋雞湯,用保溫飯桶盛好,晚九點多開車直奔西站。我在賓館樓下給她打了電話,她非常意外,“我們剛開完會哪,”她說,“你上來吧,六樓。”

我乘電梯上去,剛進過道就看見趙薇迎面走來,臉上沒有一點驚喜。“走,見見我們導演。”她說,腳步沒停,徑直去往某個敞開的房間,我提著飯桶跟過去。

屋里坐滿了人,除了姓羅的家伙我誰也不認識,我們又一次禮貌地握了手。羅剛熱情地引見劇組總導演老呂,另外幾個人是劇務、助理和攝像,羅剛一聲令下,他們各自回房間。

我低聲提醒趙薇:“湯涼了,可就不好喝啦。”趙薇點點頭,與羅剛老呂打個招呼就帶我回她自己的房間。我打開保溫桶,盯著趙薇一口口把熱乎乎的雞湯喝下去,用我遞來的筷子吃了幾塊雞肉。我湊上去,從后面抱住她,她擰身躲開了。

看趙薇放下筷子我借機說:“你該回家了,趙薇,回一趟家。”

“要不你先回,我活兒還沒完,他們還在等我。”

我突然明白,什么都不用說了,我隨她返回先前的房間。現在就剩下羅剛、老呂及其女友,他們正討論拍攝進度,嗓門高得像吵架。此后徹底進入羅剛時間,他開始喋喋不休。

那天晚上,我無處插嘴,我心里空得可怕,就連我老婆趙薇也變得陌生而復雜。

15

李果在沙發上坐著,黑暗淹沒了房間。他站起來,走到飲水機前倒杯水,咕咚咕咚喝光又接滿一杯,端著它走向陽臺,遞給劉鹽。

她一動不動。

“你要說什么,你說,我聽著。”他說。

她還是不吭聲。

“說吧,劉鹽,說吧!”他蹲下去,仰視她。這個和他生活八年的女人盯著他,眼神空蕩蕩的。

他不再問了。他拽她起來,她掙扎了一番,最終被他扛到肩膀上。她哪兒對付得了一個足球運動員?

他幫她脫衣服,放了熱水,幫她洗澡。

水流的嘩嘩聲和霧蒙蒙的熱氣把衛生間填得滿滿的,可以暫時忘掉外面刀子一樣的寒風,忘掉門外臟兮兮的野貓和亂糟糟的雜草,忘掉昆明的冬天。她搖晃著,不說一句話。他把她洗得干干凈凈,隨手抓一塊大毛巾把她包起來扛上肩直奔臥室。他擰亮電燈,打開電熱毯,把她塞進被窩里。她緊閉的眼睛濕漉漉的,顯然已經分不清是淚還是水了。他看著她,讓她睜眼,讓她說說話。她還是閉著眼睛,身體在被子下面顫抖。

“然然……”她說。

“嗯。”

“然然,然然……”她說。

他沒回答。

“李果,李果啊。”她說。

“在,我在哪。”

“……然然不是你的。”

“我知道。”他說。

劉鹽睜開眼睛看著他。

“她病了那么久,哪家醫院不驗血啊……”他抬起兩只濕漉漉的手,捂住臉。

16

我明明感到趙薇出事了可就是不愿面對,第三十一天,我的妻子還在嵩明縣某個破農莊搶拍夜戲,我搞不明白一部六集的欄目劇干嗎要拍這么長時間。

如今,她把每天兩通電話減少到了一通,下午那通徹底省了,第二天的解釋是太累。我琢磨今晚應該給她打個電話,就算我將影響她的夜間例會也得打。十點一刻,一部劣質國產電視劇總算播完,我抓起手機撥出去,蜂鳴聲響了很久,終于被接起來。

“喂!”她說。

“怎么樣,還好?”我的心臟怦怦跳。

“唉,累啊,還沒開會呢。”

“都十點多啦!”

“剛拍完一組夜戲,老呂在罵人,馬上開會研究明天的分鏡頭劇本。”

“早點休息……”

“你也早點休息。晚安。”

“等等,我有事問你。”

“嗯?”

“你和羅剛……你們沒事吧?”

“你瘋了,王重!”她喊起來。

“你發誓。”

“你真瘋了!”

“你發誓。”

“為什么?”

“因為我想聽你發誓。”

“好吧,好,我發誓!”

“發吧,我聽著。”

“我發誓我和羅剛一清二白。晚安。”

她掛了電話。

我決定像我爹那樣出門溜達,能走多遠走多遠。我沿東三環一路走向金沙小區,半小時后居然抵達菊花村藥材批發市場。我站在批發市場大門口時想起趙薇前夫——那個藥材商人。我走進大門,很多商鋪還在營業,到處彌漫著嗆人的藥腥味。我走進一家天麻專賣店,看店的女人縮著腦袋告訴我,有個姓薛的四川家伙大概叫薛建明之類的吧,當然還在這兒做生意哪。我說我是他一個老朋友,弄丟了他電話。她在身邊鞋盒子里翻了半天,打電話問了幾個朋友,果然弄到一個手機號,順手抄下來遞給我。我謝了她,走到外面的月光里,撥通電話,對方的嗓音遲緩低沉,我沒法想象他長什么樣。我說我是經人推薦來買他藥材的,要求見個面。“來吧,10—4號,我十點才關門。”

我順著門牌一路過去,10—4鋪面很大,兩頭敞開,各種各樣的藥材裝滿大大小小的紙箱子。這是個將近五十歲的男人,禿頂,微瘦,眼睛很大,穿灰色西服;要在大街上撞見他會認定這是個得體、帥氣而平和的家伙。我告訴他我叫王重,今天來,不是買他三七的。他面帶微笑,讓我坐進店里的黑皮沙發,茶幾上有紫檀木的茶具,他嫻熟地為我沏茶。

“抱歉,我來找你聊聊趙薇。”

“你是她丈夫吧?”他說,“現任丈夫?呵呵,我一猜一個準。”

“如果你覺得不方便……”

“沒什么不方便,你盡管問。”

“就隨便聊聊,比如你們的過去啊什么的。”

“你真想知道?”他盯著我,“你們出事了?要離?”

“沒有,我只是好奇,我覺得我一點也不了解她。”

“兄弟,既然結了婚成了家,最重要的是信任。啥也別想,好好過日子。”

“趙薇出差一個月了,身邊全是男人。”

“你們兩口子的事情,我不好摻和。”

“她說,當年你得病了?”

“得病?她說的?”他嗤之以鼻,“好吧,那我告訴你,那次離婚是她策劃的——我后來才知道。她給我看她的醫生處方,說她沒辦法懷孕。她知道我們生意人接受不了,就這么離了。她分掉我一百二十萬。不少啦,這在十年前,不算少。”

“她沒說過這些!”

“她當然不會說。后來聽說她做什么虧什么,服裝店,藥店,飯館,慢搖吧,小酒店……一百來萬哪兒夠糟蹋?”

“她不是一直在電視臺?”

“那是生意慘敗之后。”薛建明喝一口茶,“我沒什么病,我能有什么病?我兒子都七歲了。她跟你說什么,說我沒辦法生?”他哈哈大笑,突然很認真地說,“兄弟,聽我一句勸,千萬別糾結歷史。”

我謝了他,起身告辭,跟他要了趙薇過去閨密的電話,薛建明和這個叫徐冉的女人一直有聯系。這恰恰是趙薇的失敗之處,前夫和她閨密還是朋友,和她,這個做過半年夫妻的女人卻永遠陌路了。

臨走前我問起那輛凱迪拉克SRX,薛建明一臉疑惑,“我沒送過她車,真沒送過。”他抱歉地笑笑,“是不是記錯了?時間太久了,難免。”

月光漸漸清亮,夜晚八點多鐘的菊花村一帶行人稀少。我知道事情沒那么簡單。結婚、離婚的緣由就像博爾赫斯的迷宮一樣復雜,往往不是某一方撂挑子而是兩位駕駛員同時跳了車;那輛莫須有的SRX在我眼前投下巨大的黑影,讓我的腰傷陣陣發作,像把鋒利的小刀子來回劃拉,簡直要把兩塊尾椎骨活活拆掉。看來,周末別想上場啦。它還好得了嗎?我還能像從前一樣滿場飛奔嗎?到底是哪場球在哪兒受的傷?……我突然覺得自己虛偽而卑劣,大概早在心底種下了徹查趙薇的種子,否則我就該坦然相信她的說法并把這段吊詭歷史全拋下的。我究竟是過于在乎她,還是需要確認遠遠沒我想象的那么在乎?

17

這天凌晨,我媽突然打來電話。“兒子,你給我聽著,”她故作鎮靜,“首先,你不要緊張,其次,我覺得事情不會像你想的那么嚴重——”

我打斷她,“到底出什么事了?”

“你爹離家出走了。”

“離家出走?”

“我正準備出門找他,所以給你打個電話怕你擔心。”我媽有點語無倫次,“我不會有事的,你爹也不會有事你不要管了,不要過來,我出去找找看。他的電話一直關機。”

我蹦下床,讓我媽冷靜下來慢慢說。她說我爹下午沒吃晚飯就出了門,半小時后給她發來短信,讓她不用擔心,他一個人找個清靜地方度完周末就回來。他特別強調,他用性命和人格以及四十年的婚姻發誓他不會找他的初戀情人。他就這么走了,我媽才發現他早有預謀——一大早就收拾了毛巾牙刷和換洗內衣。

我嚇住了。三十七年來從沒遭遇他們任何一位做出如此出格的舉動,更沒料到我爹經過盤龍江邊的傾訴之后還來這么一出。我勸慰我媽放寬心,我這就趕過去。

我跑下樓跳進捷達車著急往家趕。進了小區,我遠遠就看見我媽竟然穿戴好了坐在樓道口的冰冷臺階上,我媽像個絕望的孩子。

我攙著我媽上了車,沿那天夜里我爹出門的方向慢慢開。我媽瞪大眼睛盯著窗外,不停地說:他怎么能這樣,你說他怎么能這樣……

大半夜過去了,我強行把我媽攙進了家門,她像個累壞了凍壞了的病人連續發出低低的哀嘆,臉上依然帶著淡漠和悲憫。家里沒人,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好,我爹他沒回來,手機依然關著。

18

第三十八天了,趙薇還沒回來。電話量和通話時間持續減少,從每天一次縮減到兩天一次,每次通話從原來十分鐘銳減到三分鐘甚至更短。沒有電話時,我坐在沙發里聆聽自己的心跳,撲通,撲通,像什么動物垂死的哀鳴。我搞不清楚趙薇的態度為什么讓我這么大反應。一個月沒回家的女人還能讓她丈夫安心嗎?我是說,真正的,嚴格意義上的安心?我檢討自己是否敏感過了頭,還是真的太在乎這個被我稱作妻子的女人?或者,我過于在乎的是婚姻的尊嚴而不是一個妻子缺席的新家?又或者,因男人的自尊心作祟產生了虛妄的猜測與深深的嫉妒,正如那位著名的奧賽羅,已無法從絕望的泥淖中抽身了。

我漸漸明白我媽的感受了,即便食堂妹只是一個四十年前的故人,一個八竿子打不著早就遠離我爹四十年的老女人。

我發現,我常常企圖回憶起羅剛的相貌,可是做不到,近來甚至連趙薇的模樣也像寒霧一樣迷離起來。

19

“嗯,趙薇當然是有主見的女人。”這位徐冉慢悠悠地說,她看起來很疲憊。“她第一次離婚?算了,你別糾纏這事,沒意思。”她盯著我。翠湖在不遠處泛著藍光,我們坐在北門街賴客咖啡館。她挑的地方。這些小資們就熱衷賴客之類的茶肆酒吧,在昆明,你還真難找到一家嚴格意義的品位茶吧。一切都被改頭換面,過于偏塞的地理環境和偏執狂般的執政心態已經讓這座城市像穿紅戴綠的傻瓜一樣不倫不類。

“好吧,按你的邏輯,你相信誰的話?薛建明還是趙薇?你覺得,哪一個趙薇更真實?”徐冉說。

“我拿不準。”我說,“所以才來找你。他們說的都有道理,我其實很害怕薛建明說的那些,如果是真的,那趙薇——”

“太可怕了,是吧?”徐冉消瘦的身體像一副衣架,“無所謂,其實無所謂。王重,過去的都過去了,它不是現在,也不可能威脅現在。”

“我知道既往不咎,沒有昨天哪兒有現在?我們的今天不就是明天的歷史?”我覺得自己在拙劣地模仿某部電視劇的爛俗臺詞。

“唉,趙薇當然喜歡錢,誰不喜歡呢?你們結婚半年了,你一點沒發現?你當然會發現的,她喜歡錢并且總有辦法搞到錢。”

“她上一任男友……”

“做婚慶公司那個?”

“對。”我撒了謊,其實我對她前男友一無所知。

“河南人,還養著別的小三。趙薇說她被騙慘啦。問題是,像她這么精明的女人居然毫無察覺?”徐冉笑了,“她從這家伙身上至少搞到這個數,”她伸出手,“五十萬。”

下午四點一刻,賴客吧的客人漸漸增多。陽光鋪灑在落地窗上,不下雪的昆明冬天,翠湖濃郁蒼翠,顯然比刺眼的夏天好一些。獨自帶著八歲女兒生活的徐冉開始講述她的故事,急于為我提供一個與趙薇截然相反的版本:被偷腥的男人欺騙,離婚,自己帶孩子;最近相中一個呈貢的花卉小老板,每次開房還是她掏的錢呢。她說她不在乎錢,但最可怕的就是,似乎也不太在乎感情。那究竟在乎什么?她陷入沉思,盯著落地窗上刺眼的光線,盯著從半空降落的大群紅嘴鷗,它們白得像一把把鈔票,迅速覆蓋了暗綠色的翠湖。

“對,好問題,我究竟在乎他什么?不夠帥,也沒什么錢——被他老婆攥手心里呢——典型的妻管嚴,更不夠浪漫。你說他一個賣花的小老板,干嗎從來舍不得給我帶一枝紅玫瑰?”

“沒準他是真心愛你。”

徐冉笑了。“你信嗎?”

我沒吭聲,眼睜睜看著一群紅嘴鷗騰空而起越飛越遠,就像什么東西從我心里漸漸消失了。

“雖然我和趙薇很久沒聯系,但我了解她——她那么久不回家,出差當然只是借口,肯定出事了。究竟為什么?可能為了一件你恰恰沒有的東西。”

“錢?”

“沒準。”

“那當初跟我結婚干嗎?”我挺直身體,腰傷隱隱作痛。

“你獨特、另類?想換換口味?她不知滿足嘛,整天打獵呢!而且,剛好,在河南老男人那頭受傷了,啪,你這頭正好接著。”

我閉上眼睛又睜開,窗外的光線毫無變化。

“別想太多。她永遠是她,你永遠是你。結婚就是過日子,過日子是不能太講究的。”

20

李果攥著厚厚的牛皮紙信封開門進屋,劉鹽倒在沙發里,像高燒病人一樣昏睡。她身后柜子上擱著孩子的大幅照片,彩色的,笑得真美,他多看一眼都受不了。他把信封擱在桌上,去衛生間洗澡,出來時劉鹽剛醒,正盤腿坐在沙發上抽煙。

“抽,你還抽!”

她沒搭理他,把淡淡的煙霧吐出來。

“你沒治了,劉鹽。”

她扭頭看看他。屋里光線很暗,黑乎乎的客廳似乎更冷。冬天,這個折磨人的冬天。

他讓她數數信封里的錢,她還是沒動,眼神像木頭。自從那天之后,她整個人都不對勁了。不吃東西,就睡沙發上,夜里一次次哭醒,不再讓李果碰她。

“五千多塊,足球隊的隊友們湊的。”他說,“你沒意見吧?沒意見,我就收下。”

她的目光轉向信封,像在看著別的什么東西。

他只好自己數,故意發出響亮的嘩嘩聲。她還是一動不動。他數一遍后硬塞進她手里。“收起來,你收起來。”她揮舞雙手拒絕他。他火了,非塞給她不可,那沓錢像流水一樣散落在沙發上、地板上。他想揍她,但只是扯下她嘴角上的香煙,扔在地上踩扁。

“別抽了,我們生一個孩子,還來得及。”

她把自己埋進沙發。

少許的陽光經過屋角的折射灑進來,茶幾下面的一把鑰匙反射著亮光,一朵干透的玫瑰,正在碎裂的花瓣就像一小排毛茸茸的牙。他不敢回頭打量照片,他知道她在那兒幸福地笑著。

“你說話。”他說,“劉鹽,你說句話。”

劉鹽終于直起身體,渙散的目光聚焦在照片上,像在仔細辨認她。

“……你讓我說什么?”

“隨你便。”李果松口氣,把錢一張張撿起來,重新塞進信封。

“你想她嗎?”劉鹽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照片。

“那還用問嗎?”

“不想知道誰是她親爹?”

“不想。”

劉鹽笑了,“也是,你不認識,你怎么可能認識?”

李果低下頭,他真希望能聽到孩子發出的咯咯笑聲,哪怕噘著小嘴叫一聲爸爸也行啊。

“我是不是該走了?”劉鹽說,“從你面前消失?”

21

他當然不會讓她走的,可也沒辦法待在一起,像以往那樣待在一起。李果整個晚上都躺在臥室,劉鹽仍然占據沙發。好在家里還有電視,他開著它,聲音很大,只要有電視的響聲就還像個家。夜里,他似乎聽到劉鹽在門口輕聲問過他餓不餓,要不要弄點什么吃的,她可是真餓了,似乎還聽見劉鹽窸窸窣窣開冰箱翻找的聲音。冬天的夜里,月光慘淡,屋里像撒了一把灰。李果半夜醒來才發現自己大概是在夢里看見她四處走動。他覺得渾身冰涼,沒準感冒發燒了。他下意識向右側摸去卻抓了個空,這才想起孩子沒了,劉鹽也成了熟悉的陌生人。劉鹽,劉鹽,這名字短促、焦灼、饑渴,像火柴燒他的臉。他跳起來,大聲叫著她的名字,打開門走出去。

客廳黑洞洞的,只有屋外的黃色燈光從窗口滲入,像一方切割整齊的奶油。墻上的孩子笑得那么甜,看一眼都會心驚膽戰的。真冷啊。他穿著褲衩,光著膀子,繼續大喊劉鹽。同時下意識又看了看孩子,不知為什么,這一次她的笑臉不再那么叫人心碎了。沙發里沒有劉鹽,那就在衛生間?那兒也沒有,幾間屋子都關著燈,只能在客房里。果然,門反鎖著。他叫她,敲門,最后變成使勁拍打,里頭毫無反應。他從茶幾底下找到備用鑰匙擰開它,劉鹽趴在地上,穿著整齊的牛仔褲、白T恤,一手耷拉在散發著塑料臭味的嬰兒床邊,煙灰缸里塞滿煙頭,一只空了的紅酒瓶倒在腳邊;另外,克感敏的小藥瓶也空了。

他站了幾秒鐘才開始呼喚她,但似乎一切都有點晚了。

22

冬天的昆明蕭瑟、凌亂,像破掉的潰瘍、頹敗的廢墟。紅嘴鷗把空氣撕裂,帶著這個城市罕見的雪白盤旋疾飛。夜里的街道空闊而干燥,盤龍江流水淙淙,月光像井水一樣明亮。相比之下,我喜歡冬天的夜晚,它更冷也更清晰,即便有點小傷感也談不上矯揉造作;冬天的昆明夜晚適合出門溜達,氣溫盡管也說寒氣逼人,可總不至于把人趕回屋里。隨便往哪兒走都能聞到燒烤攤、香水、米線、臭汗、下水道、灰塵、垃圾的氣味,它們通常在開闊的街角被云貴高氣壓催生的冷風一口吞掉。我越來越喜歡踩著昏黃的路燈滿世界游逛,餓了就買點燒豆腐烤洋芋,渴了就來杯熱豆漿。冬季適合思考,適合干一點出格的事情,突然出現在趙薇面前算不算?我差不多就快走到西站附近那所破敗的田園賓館了,那是趙薇的劇組下榻之處。可我媽的事情更棘手。我爹,這個六十六歲的老頭還沒回來。冬天的夜晚如此凄清,他能去哪兒?他能待在哪兒?隨便找一家桑拿店還是洗腳城度過周末?我當然相信他會回來的,讓我想不明白的是他干嗎這么決絕,連起碼的緩沖都不給,硬生生把我媽一個人撂在冷冰冰的家。我沒辦法回家陪她,那只會讓她心慌意亂嘮叨個沒完。畢竟我爹只是逃離一個周末,頂多三五天,情況壞不到哪兒去。

我在北站隧道口附近給我媽打了電話——每天必須兩三通電話才成。我媽情緒穩定,一切如常:自己做飯吃,晚上照例和小區老太太們跳舞扭秧歌。只有夜晚,我知道,只有夜晚如此的艱難,我這個被老婆撇下的兒子和她同病相憐呀。必須沉住氣,不能再給她壓力了,多一句都不行。我告訴她,不就兩天嘛,當年你們八個月不見面都能挺過來,這區區四十八小時不算什么。四十八小時之后王青要不乖乖出現在你面前為你捶肩揉背,我就不是你兒子。別為王青瞎操心,沒準他就在哪個老哥們家里打麻將哪。

“我擔心他的高血壓。”我媽說。

“他不是三歲小孩了。”我說。

“好吧,我信你,兒子。”

我掛了電話,已經來到西站附近昆師路口。路燈堅硬凄惶,照亮一小片干干凈凈的柏油路面。今天晚上趙薇該入住田園賓館了,也就是說,這個我日思夜想而又面目不清的女人,眼下距我不足一公里,該去看看她嗎?

我撥她的手機電話,語音提示已關機。我站在路燈下面,有些不知所措,賣煮花生炸洋芋的小販推著熱氣騰騰的小板車從面前經過。幾分鐘后,頭頂的路燈發出一聲脆響突然熄滅,黑暗像所有的三十九個夜晚一樣擁過來。我撥了李果電話,問他在哪兒,他說剛從店里回來,剛進家門不久。我說了說趙薇,他不可思議地大聲說,三十九天了?三十九天沒回家?王重,你傻呀,她絕對有問題。我說我也覺得有問題。這世道,不可能不出點問題。

“住哪個賓館?”

“田園。”

“那好,查她房間。”

“你的意思是——”

“破門而入!”

我渾身顫抖,遙望田園賓館方向,那里燈光閃爍,霓虹把黑暗撕開。

“你能來嗎,兄弟?”

“行,等我。”

李果大約十點抵達,從出租車里出來時我覺得這家伙就像好幾個通宵沒好好睡覺了。最近半年他瘦了一圈,孩子的事情讓他焦頭爛額,最終卻是個躲不開的悲劇,球隊上下都為他難過。李果都四十一啦,和劉鹽好了八年,往后的日子他怎么挺過去?還能從足球里找到快樂嗎?

我們直奔田園賓館,兩側黑黢黢的高樓似乎隨時會向路面傾軋,街上的汽車陸續沖上西站立交橋,馬達聲此起彼伏。我一路上跟李果簡單說了說趙薇出差的前前后后,說了她種種不愿回家的緣由。李果直搖頭,“傻,你真傻呀,明顯出事了!對,就是那個雜種,央視那個,姓羅的,百分之百!”

我渾身發抖,被冬天的寒霜緊緊裹住。立交橋一帶沒什么燈光,橋下躺著幾個黑乎乎的流浪漢,身上蓋著破布和報紙。轉過幾只粗大的水泥橋墩,田園賓館就在眼前,霓虹像烈焰一樣燃燒。

“怎么辦?”

“先去查她房間,然后,你讓服務員給你開門。”

“她要不開呢?”

“不,你先敲門,說你是服務員,她要是開了門,你就闖進去。”

“現在幾點?”

“十點二十。”

“不行,她還在開會。”

“好,那再等等,十一點半?”

“行,就十一點半。”

我們在田園賓館門前站下來抽煙,寒風呼嘯,出租車的排氣管噴出白霧,稀稀拉拉的行人縮著脖子往前走。天空黑得發紫。

“你生意還行?”我問。

“還行。”李果說。

“劉鹽怎么樣?”

“她呀,昨晚吃了四季豆,送醫院吐一夜。會好的,都會好的。”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李果滿臉疲憊,就像當年體能訓練過量,再也緩不過來了。

“到底出什么事啦?”

“沒事。”李果笑了,“放心吧,我不會扔下她不管。”

“對,別扔下她,千萬別。她剛死了孩子啊。”

李果一聲不吭,把煙霧吐進黑暗里。

十一點二十八,差不多快凍僵了,我們走進小小的大堂,這里像我頭一次來那樣又臟又破。我問前臺服務員趙薇住哪個間房,她問哪個趙薇,我說電視臺制片人趙薇,問他們劇組今天住進來了沒有?

“劇組,什么劇組?”服務員說,沒什么劇組,也沒什么趙薇入住。

23

現在我們回頭說說李果。他的女人在醫院里搶救,把頭一天吃的東西吐得一干二凈,從而避免了中毒。劉鹽的呼吸漸漸平穩,聽上去就像哀嘆和譴責。她醒了,還在吸氧。

他伸手握住她冰涼的手。“沒事了。”他說。

她什么也說不出來。他已經很久沒認真審視這張臉,這張似乎比三十三歲年輕許多的臉漂亮依然。

“明天,我們該營業了。”他說,“你在家好好休息,我去看店。”

她緩緩點頭。

清晨六點,他們打車從醫院回家。劉鹽在他肩上似睡似醒,眼睛突然睜開時,她看到了一輪紅日。“到哪兒了?”她問。

“就快到家了。”他說。

24

趙薇的手機一直關機,一切便不言自明了。我知道我媽我爹不會出大問題,我爹不會輕易跨過盤龍江大橋去往對岸的,他不會。可趙薇她會。這一次,她走得太遠了。

李果陪我來到海鷗賓館,趙薇就住708房。現代信息社會,找到她根本不費什么周折。我們進了電梯,一路上行到七樓,我們來到鋪著粉色地毯的走廊盡頭708門前。我的心臟就快從幾條肋骨縫里蹦出來了。李果敲門,沒人應聲,敲了很久才確認屋里沒人。上哪兒了?我們決定等,就待在走廊盡頭的一對小沙發上,安安靜靜地等。無論等多久,我都會等來趙薇的——過了今晚,她將不再是我的妻子。我決定了。

凌晨一點,電梯發出脆響,趙薇和羅剛手挽手走出來。果真是羅剛,從見第一面,他就是我的假想敵,實際上真沒冤枉他。

要不是我拼命拽著,李果早就沖上去了,其實我的腳也早就癢了。什么人落在足球運動員腳下,后果可想而知。

我為什么非要親自見證這樣的尷尬,難道是來自取其辱的嗎?理智提醒我,此行的初衷是——了斷。

25

我們穿過大堂,走出大門。李果問我看沒看見姓羅的在我們身后干嗎,我說我連眼皮也沒抬一下。李果說他給你鞠躬呢,一直彎腰不起。

那天夜里我和李果從翠湖北路一路走到五華體育館。我不想回家,今晚以及將來每一個夜晚,我還能入睡嗎?我們從環城路一直走上滇池路,就這樣走著,步子越來越慢越來越重。

手機突然響起來。李果大聲說,挺住!

但對方不是趙薇,更不是羅剛,是我媽打來的。

“兒子,你在哪里?”

“外面。出什么事了?”

“沒事,沒事,我就是告訴你,你爹他回家了,現在正在衛生間洗澡吶。鬼知道他這兩天跑哪兒去了,是跋山涉水還是挖地種菜了,一身的爛泥呀……”

“人沒事吧?”

“沒事,都好好的。”

“那就好,”我一聲長嘆,“媽,你告訴他,我明天回家看他。”

我掛了電話,冷風狠狠抽我的臉。我聽見李果問我,走吧,我們往回走吧,這兒能打上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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