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變文中的“慚愧”詞義分析

劉 丹 （重慶大學新聞學院 中文系 重慶沙坪壩 401331）

1900年敦煌文獻的發現是中國近代學術史上的四大發現之一，自其發現以來，前輩學者從寫卷資料的搜羅、輯校到文學體類的探源與內容等多個方面入手進行研究，相關論著，甚為可觀。其中，敦煌語言研究更是敦煌文獻研究的一個很重要的方面。敦煌文獻語言研究是以敦煌莫高窟出土之敦煌遺書為研究對象，分析、研究敦煌遺書之漢語語音、詞匯、語法及文字等之特點、規律及其在漢語史上之價值，為近代漢語研究的一部分，同時，其亦涉及藏文、回鶻文、于闐文、龜茲文等。而對于敦煌文獻的詞匯研究也是敦煌語言研究很關鍵的一部分，歷來都受到學者們的重視。

敦煌變文中很多詞語的意義與現代漢語中的意義都有很大的不同，如“行李、荘嚴、方便”等。在這些詞語中，“慚愧”是個很特別的詞，通過對《敦煌變文校注》中的“慚愧”這個詞進行分析，筆者發現“慚愧”這個詞不僅意義發生了改變，詞性也有了改變。文章主要從四個方面來對“慚愧”這個詞的詞義及其演變進行分析：

一、“慚愧”在《敦煌變文校注》中的用例

本文主要對《敦煌變文校注》中“慚愧”這個詞及與“慚”和“愧”相關的詞的用例進行總結歸納：

（一）“慚”及相關詞語用例

與“慚”相關的用例一共有34處，其中，“慚”字單用20例，“慚謝”和“羞慚”分別是4例，“慚惶”“慚恥”分別為兩處，“慙”“慚赧”和“慚悚”各為1例。如：

1.卷一《伍子胥變文》（2頁）：“王乃面慚失色，羞見群臣。”

2.卷一《漢將王陵變》（71頁）：“陵母從楚營內，乘一朵黑云，空中慚謝皇帝。”

3.卷一《王昭君變文》（156頁）：“河（何）慙尺壁（璧），寧謝寸陰！”

4.卷四《降魔變文》（567頁）：“面帶羞慚，容身無地。”

5.卷五《維摩詰經講經文》（四）（860頁）：“唯增慚赧，尚自憂惶，聞說便膽戰心驚，豈得交吾曹為使。”

6.卷五《維摩詰經講經文》（四）（863頁）：“白玉沾暇，于俗諦深覺慚惶。”

7、卷五《維摩詰經講經文》（四）（863頁）：“非唯取笑于旁人，兼亦自添于慚悚。”

8、卷五《維摩詰經講經文》（五）（888頁）：“刺出鴛鴦，并芍藥而豈無慚恥。”

（二）“愧”及相關的詞語用例

與“愧”相關詞語的用例一共20個，其中“愧”最多，為11例；“媿”其次，為3例；“愧賀”第三，2例；“媿賀”“愧荷”“愧謝”“感愧”均為一處。如：

1.卷一《伍子胥變文》（4頁）：“三口便即停餐，媿賀女人，即欲進發。”

2.卷一《伍子胥變文》（8頁）：“子胥聞船人此語，知無惡意相厄，遂即出于蘆中，愧賀取食艱辛，逢迎卑謝。”

3.卷一《伍子胥變文》（9頁）：“子胥愧荷漁人，哽咽悲啼不已。”

4.卷一《王昭君變文》（158頁）：“到來藩里重，長媿漢家恩。”

5.卷二《秋胡變文》（235頁）：“黃金繒彩，愧謝孝恩。”

6.卷三《燕子賦》（二）（415頁）：“忽然責情打，幾許愧金身！”

7.卷五《維摩詰經講經文》（六）（906頁）：“高低生感愧，此事‘沒人偕’。”

（三）“慚愧”用例

“慚”與“愧”二字合成一個詞，在《敦煌變文校注》正文中一共用了13次，其中“慚愧”為12例，“愧慚”為1例。如：

1.卷三《燕子賦》（二）（415頁）：“計你合慚愧，卻被怨辯之！”

2.卷五《雙恩記》（932頁）：“愧慚天子恩波及，感荷王孫庫藏開。”

二、“慚愧”在敦煌變文中的意義分析

通過對《敦煌變文校注》正文中“慚”“愧”“慚愧”三個詞及其相關詞語用例的歸納陳述，我們能夠進一步對這三個詞語及其相關詞語在敦煌變文中的意義進行分析。

（一）“慚”

根據筆者統計，在“慚”及其相關詞語的34個例子中，主要有四個意義：一是表示“感謝”，有15處；二是表示“羞慚”，有11處；三是表示“因有缺點而感到不安”，有7個；四是表示七圣財之一，共1例。

（二）“愧”

在“愧”及與“愧”相關詞語20個例子中，13例“愧”及其與之相關的詞語所表示的意義為“感謝”，6例表示“因有缺點、錯誤或未能盡責等而感到不安或羞恥”，只有1例表示七圣財之一。

（三）“慚愧”

在13個“慚愧”用例中，12個為“慚愧”，1個為“愧慚”。在這13個例子中，除了卷四《破魔變》（533頁）“慚愧刀而未舉，鬼將驚忙；智慧劍而未輪，波旬怯懼。”中的“慚愧刀”是與下文的“智慧劍”對文，跟“智慧”的意義相同或相近外，其余12個例子中的“慚愧”及“愧慚”均表示“感謝”。

三、“慚愧”詞義和詞性的演變

在“慚”及其相關詞語的34個用例中，15處表示“感謝”義；在“愧”及其相關詞語的20個例子中，13個表示“感謝”義；而在“慚愧”的13個用例中，有12個表示“感謝”義；因此，我們可以推斷出敦煌變文中“慚愧”這個詞語在大部分的用例中表示的都是“感謝”的意思。而從“慚”與“愧”及“慚愧”的本義及其在古代和現代的意義用法來看，敦煌變文中的“慚愧”的用法及意義又是與之有很大的不同的。

慚，亦作“慙”。《易·系辭下》：“將叛者有辭慙。”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曰：“慙，媿也。女部曰。媿、慙也。二篆為轉注。”由此可見，“慚”為形聲字，本義是“羞愧”。

“愧”在《漢語大詞典》有三個意義：一是羞慚。《詩·大雅·抑》：“相在爾室，尚不愧于屋漏。”二是使之感到羞慚。《禮記·表記》：“是故君子不以其所能者病人，不以人之所能者愧人。”三是通“傀”，表示怪異。“愧”最初寫作“媿”，徐中舒先生主編的《甲骨文字典》寫道：“義不明”。而《說文解字注》中“愧”寫作“媿”，曰“媿，慙也。慙下曰。媿也。二篆為轉注。”在“媿”下另有“愧”字，曰：“愧，媿或從恥省。按即謂從心可也。”通過以上論述，我們可以總結出“愧”除了用作通假字，其本義也是指“羞慚”或“使之感到羞慚”。

慚愧，亦作“慙媿”“慙愧”“慚媿”“慚愧”“愧慚”等。《漢語大詞典》中“慚愧”之義有兩個，一是因有缺點、錯誤或未能盡責等而感到不安或羞恥。《國語·齊語》：“是故大國慙媿，小國附協。”二是感幸之詞。意為多謝、難得、僥幸。唐王績《過酒家》詩之五：“來時長道貰，慚愧酒家胡。”從以上對“慚愧”意義的論述來看，“慚愧”的意義有兩個，其中第二個意義，表示感幸之詞，即多謝、難得、僥幸等的意義即是敦煌變文中“慚愧”所表示的意義。而從《漢語大詞典》所用的例子來看，“慚愧”這個表示“感謝”的意義應該是在唐代開始產生的。而在《現代漢語詞典》中“慚愧”被解釋為“因為自己有缺點、做錯了事或未能盡到責任而感到不安”，只有一個意義，其表示“感謝”的意義已經不復存在了。

可見，“慚愧”這個詞的意義是不斷發生著改變的，在《國語》《漢書》等書中，其表示的意義與現代漢語中的意義一致，而到唐代產生出“感謝”這個新的意義，到了現代又不再使用這個意義了。但通過對“慚”和“愧”兩個單字的分析來看，“慚”和“愧”均表示羞愧義，而沒有感謝義，那么“慚愧”能產生出“感謝”這個新的意義也是有其緣由的。

另外，從詞性上來看，“慚”“愧”和“慚愧”在表示“因為自己有缺點、做錯事或未盡責而感到不安”及表示“羞慚”的時候，詞性均為形容詞或用其使動用法，即使之感到羞愧。而《現代漢語詞典》中，“慚愧”只作形容詞，所以，“慚愧”這個詞語在發展演變中，不僅意義發生了改變，詞性也有所變化。

四、“慚愧”意義演變的緣由——相因生義

從前面的分析，我們可以了解到“慚”和“愧”均沒有“感謝”義，而“慚愧”在唐代產生出這個新的意義。筆者認為“慚愧”產生出這個新義的原因乃是由于相因生義。

相因生義，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蔣紹愚先生提出的詞義發展的一種途徑。所謂“相因生義”，用蔣先生自己的話概括就是：A詞原來只和B詞的一個義位B1相通。由于類推作用，A詞又取得了B詞的另一個義位的意義B2，甚至取得了B這個字的假借意義B2。

在《敦煌變文校注》中，表示“感謝”的“慚”除了“慚”字單用外，還有與“謝”合用的“慚謝”，與“感”合用的“感慚”，也表示感謝；“愧”的用例中，表示感謝的除了“愧”，還有“感愧”、“愧謝”。同時，文中還有很多“慚”、“愧”與“感”、“謝”相互對文的情況，均表示感謝，如，卷五《雙恩記》：“愧慚天子恩波及，感荷王孫庫藏開。”（932頁）

在《漢語大詞典》中，“感”有8個意義：一是感應、相互影響；二是感動；三是感謝、感激；四是感慨、感傷；五是思念；六是感染、感受；七是觸、觸動；八是迷惑。“感”字屬于咸字族，在咸字族里，咸字都是聲符兼義符，咸字族漢字都與“酸澀、苦澀”之義有關，因此感的本義是“心里對酸澀味的體會和反應”。“謝”有20個意義，分別是：辭卻、辭職；推辭、拒絕；辭別；消失、凋謝；衰敗、衰落；除去；避免、避開；缺乏、少；避讓、不如；更替、輪替；道歉、認錯；慚愧、不安；酬謝、酬答；問候；告知、語；解答、敘述；龜的一種；通“榭”；古邑名；姓。

從《漢語大詞典》對“感”和“謝”詞義的解釋來看，“謝”兼有“慚愧”的兩個義項，而“感”的本義表示“心里對酸澀味的體會和反應”，同樣指的是心內不安的狀況，跟“慚愧”也是有相通之處的。

通過以上論述，筆者認為，“慚愧”之所以在敦煌變文中會有“感謝”這個義項，是因為“慚愧”與“感謝”相因生義而產生的。“慚愧”因為有了“感”和“謝”的其中一個義項，隨著詞義的演變和發展，也取得了其“感謝”這個義項，并在敦煌變文中體現出來。同時，能和“感”和“謝”組成新詞的一些字，如“賀”和“荷”等，也同時能與“慚”和“愧”組合，構成“慚荷、愧賀、愧荷”等新詞語，并在敦煌變文中得到應用了。

注釋：

1.羅竹風主編.漢語大詞典[M].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4年版.702頁.

2.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十篇下，心部，515頁.

3.羅竹風主編.漢語大詞典，[M]，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4年版，663頁.

4.徐中舒主編，甲骨文字典，[M]，四川：四川出版集團，四川辭書出版社2006年9月出版，1318頁.

5.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十二篇下，女部，626頁.

6.羅竹風主編，漢語大詞典，[M]，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4年版，703頁.

[1]黃征，張涌泉.敦煌變文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5月第1版.

[2]羅竹風.漢語大詞典.[M].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4

[3]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4]徐中舒主編.甲骨文字典.[M].四川：四川出版集團，四川辭書出版社.2006.

[5]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代漢語詞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