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輯
我很贊同一些聯家對楹聯表現形態的多樣性、豐富性的生動概括: 它既是雅文學,又是俗文學,既是殿堂文學,又是街巷文學,既是文人文學,又是民間文學,既是書面文學,又是口頭文學,既是一種獨立的文學樣式,又與詩、詞、曲、賦及書法、篆刻、園林藝術形式所交融。 對于這樣一種體式豐富多彩、包容性很強的文學形式,非要用單一的模式去規范,用僵化的標準去苛求,反而是不現實的,也是不科學的。
在中國楹聯學會編寫的《聯律通則導讀》一書中,在對通則第一章第二條的內容解析中,有這樣一段話: 【對偶是對聯文體最本質的要求。 詞性對品則是構成對偶的充分且必要的條件, 所以對聯文體必須做到相對應詞語的詞性對品,這應該是對聯文體最基本最核心的形式要求。 用通俗的話來說,對聯內部相對應位置的字詞句,必須要做到對得起,對得上。】后面又說: 【在古人的對偶實踐中,從極工到很寬的例子都是大量存在的,只要能夠總體上做到基本的相對, 形式上的工對與寬對應該是等價的。】這兩段話的辯證統一,就充分說明,對偶在對聯的創作與鑒賞中, 既是最本質最核心的原則要求,又有著寬嚴并存、區別對待的靈活性。 具體來說,我認為應該是: 分級對待,區別類型。 因聯而異,靈活處理。
這里的分級,是指漢語的五級語法單位: 語素、詞、短語(詞組)、 句子、 句群。 它們是說話著文、構成【語言大廈】的基本【建筑材料】。 對聯最大的特點是對仗。 但對對仗的分析應該有所區別,分級對待,有一個不同的【下限】。 因為不同的對聯,其語言的具體構成方式是不盡相同的。
對于字詞聯,就要求逐字相對,對于合成詞甚至要求到語素及其合成方式的相同。 我們知道,詞是【能夠獨立運用的最小的語言單位。 】所謂最小,就是不能、也不該再繼續分解下去。 分解下去,即為語素。語素是【語言中最小的語音結合體】,它只能是構詞的語言單位,不能在語言中獨立運用。古漢語以單音詞為主。故語素、字、詞往往是合一的。現代漢語以合成詞為多。合成詞雖由兩個或兩個以上的語素構成,但它的意義絕不是語素意義的簡單相加。 如【墨水】不等于【黑色之水】,而是專指一種書寫用的液體。因此完全可以有【紅墨水】、【藍墨水】、【綠墨水】、【墨水太淡】等說法。而動詞性語素合成后卻變成名詞, 如【開關】、【出納】、【動靜】、【交通】等,則更能說明詞與語素的聯系與區別。 然而,在【無情對】中,卻偏偏把獨立運用的最小語言單位詞、不能夠分解的語素,分解開來。何謂【無情對】? 《中國對聯大辭典》(顧平旦、常江、曾保泉主編, 新華出版社出版》) 的定義是:【依靠巧妙構思,使字面對仗工穩而意義絕不相關(無情)的對聯。 而且,內容上越不相干,越成佳構。】也就是說,【無情對】是對聯中的一個【另類】。它以詞性、結構等對聯的形式要素要求,嚴格【合轍】,而恰與對聯【內容相關】的基本要求相悖,偏偏要南轅北轍、【亂點鴛鴦】,風馬牛不相及,造成一種【貌合而神離】的喜劇效果。 傳統的無情對佳聯就無須引證,近年來筆者所見到的無情對, 如: 紅日/ 青年; 李白/柳青; 彩電/ 烏云; 白菜/ 青衣; 文竹/武松; 熱土/ 冰心; 酵母/ 濟公; 雞眼/ 鼠牙; 泡腳/ 包頭; 提干/ 培根;瓜子臉/ 葡萄牙; 牛得草/ 馬拉松; 燕歸南浦/ 馬來西亞等, 均為其中的佳作。其中【葡萄牙】、【馬拉松】、【馬來西亞】等作為音譯專有名詞,在詞法分析中,是屬于由一個語素構成的單純詞,在詞的意義上來說,是不可分割的。 但在【無情對】中,卻偏對它們借來注音的漢字一一分割,取其本意而與【瓜子臉】、【牛得草】、【燕歸南浦】等巧然成對,造成一種【無心插柳柳成蔭】的意外效果。
對于短語(詞組)聯來說,則要求短語中各詞的詞性及構成方式相對。 無須苛求到語素。 如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許多欄目都曾用對聯作為導語。【把握時代, 傾聽未來。】【聽凌晨戰報,觀體壇風云。】【與音樂相伴,與快樂同行。 】在這里,以第一聯分析為例。 上下聯短語結構為【動賓】對【動賓】。 無須苛求動詞【把握】、【傾聽】語素構成的不同: 前者為并列式, 后者為狀中式。 而【世代】為名詞性語素聯合構成的合成詞;【未來】為副詞性語素與動詞性語素按狀中結構構成,動詞轉化為名詞。
對于句子聯來說,則要求分析到句子成份的構成相同, 無須苛求到逐字逐詞。舉例來說,如果單獨比較,短語【千夫指】與【孺子牛】顯然不能夠成對: 前者為主謂結構,后者為偏正結構中的定中結構。 而且【千】為數詞,【孺】為名詞; 【指】為動詞,【牛】為名詞。 但置于特定的聯語環境:【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 】魯迅先生的這一名聯,可能沒有誰要指責它對得不工。 因為在特定的語言環境中,【千夫指】與【孺子牛】分別成為狀謂賓結構的名詞性賓語。 對此聯進行結構分析,分解到句子成份這一級也就行了,無須對【千夫指】與【孺子牛】再行分割。
再如泰山極頂一副名聯:
一日無心出;
群峰不敢高。
有人撰文分析認為,【無心】為動賓結構,【不敢】為狀中結構,【心】為名詞,【敢】為動詞,均失對。因此該聯為病聯。確實,抽取【無心】與【不敢】,它們難以成對。 但在特定的語言環境中,【無心】作動詞【出】的狀語,【不敢】作形容詞【高】的狀語,上下聯均為主狀謂結構。 作句子級別的分析,上下聯完全相對。
對于句群聯來說,則主要通過自對方式, 補工顯巧。
以上情況本屬語法理論中的最基本的科學知識。 然而在對聯界,不分級對待,不因聯而異,喜歡作層層【解剖】、一切到底的【抄刀手】,則尚不在少數。對聯界一直存在著一個誤區, 有人總認為語言層次劃分得越細越好,語言單位分割得越小越好。這種不看對聯實際,【庖丁解牛】式地層層分解、一剖到底的分析方法, 看似語法功底的深厚,實則為語法常識的背離。這種作法成為對聯評論中最具有代表性的【酷評】之一,于對聯的發展頗為不利。 這樣的【酷評】事例不勝枚舉。
如毛澤東同志當年題湖南長沙第一師范附小聯:
世界是我們的,
做事要大家來。
(見《中華對聯大典》第1299 頁。)
該聯將作者對革命人生的正確觀點,對進步學校廣大師生的殷切希望, 用平白如話的大眾語言表述出來,既深刻又樸實,既生動又親切,不失為一副好聯。該聯形式上,上下聯均為【主- 謂- 賓】結構,從這一層面分析已算對仗。但有人就苛求,返回到逐字逐詞的工對, 苛尋出許多【詞性失對

】; 上聯的【世界】為名詞,而下聯同位的【做事】為動賓詞組; 上聯的【我們的】為省略了中心語【世界】的【的字結構】; 而下聯同位的【大家來】為主謂短語。 然而這樣苛求下去,又有何意義?
再如這樣一副聯:
大業方興由改革;
小平您好是心聲。
該聯以精練的語言,概括了改革給我們偉大祖國帶來的巨大變化,全國人民對改革的【總設計師】鄧小平同志的由衷贊譽; 從形式來分析, 句法結構在句子層面,上下聯均為【主- 謂- 賓】; 也合乎聯律的寬對,不失為一副佳聯。 然而卻曾有人把它作為典型的病聯進行分析:
上聯【方】屬時間副詞,不能與下聯代詞【您】相對; 下聯【心聲】屬偏正詞組,不能與上聯聯合詞組【改革】(革: 古仄聲)相對。
筆者認為,這一分析欠準確,指責過于苛求。
【改革】與【心聲】均為由兩個語素構成的合成詞,均不是詞組,不能以【詞組不對】來苛求。
【改革】確為由兩個動詞性語素【改】和【革】構成的聯合型合成詞。 合成后卻常常具有動詞、名詞的雙重詞性:
作動詞。 如: 【改革一切不合理的規章制度】,【不改革就沒有出路】等。
作名詞。 如: 【投入改革大潮】,【歌頌改革大業】,【他是改革家】等。
而在本聯中,【改革】是以名詞充當【由】的賓語。 與同樣為名詞、同樣充當賓
語的【心聲】是可以相對的。
【方】確為名詞,【您】確為代詞。 但在此聯中它們并非以單個的詞來構成對應,而是融入句子成分中,以相同的句子結構來構成對應。
其實,根據需要區別對待,分級劃分,這也是科學研究中一種帶有普遍性的規律。 任何事物也并非分解得越細越好。 如稍有物理常識的人都知道, 從理論上講,物質是可以一直分割下去的。 但要保持它基本的化學屬性, 就只能分解到分子一級。 分子的定義就是:【物質中能夠獨立存在并保持本物質一切化學性質的最小微粒。 】(見《現代漢語詞典》)如水分子是由兩個氫原子和一個氧原子組成。 但分解到氫與氧,則成為兩種具有完全不同化學屬性的物質。 語法分析中也有類似情況。 如【詞是由語素構成的最小的造句單位。 】所
謂最小,就是不能夠再分割。 分解到語素,它的基本意義就有可能發生消失、 改變、轉移等多種情況。 筆者在一些有關對聯自對理論的文章甚至教材中,就多次看到對【乾坤】、【宇宙】、【空闊】、【英雄】、【是非】、
【肝膽】【手足】等合成詞進行分解。 認為是句中【單字自對】。 這是不妥的。
當代著名作家王蒙先生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在他的文學創作談中多次闡明一個觀點。 他說: 【文學規律,不論是多么科學、精辟、美好的規律,也無法排除例外。而且例外相當多。 文學規律與科學規律不同,就是因為文學既有規律,也有例外。 我們不能用規律去否認或貶損例外; 我們也不能因有例外便無視或貶損規律。 】【在文學上,有些人盡管說得振振有詞,引經據典,講了許多例子,最后人家就是能找出例外。 人家就是不按你那一套去寫,但人家寫得也很不錯。 】(參見《王蒙談創作》)我認為,王蒙先生的這段話,對于楹聯藝術也同樣很有借鑒意義。 有格律,但又不要把格律定得太死,變成【腳鐐】。【戴著腳鐐跳舞】, 雖然曾是對格律文學創作的形象比喻。 但是真戴上了腳鐐,這舞是難以跳好,并跳出許多花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