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圣洋 (首都師范大學哲學系 北京 100048)
一
王道是儒家的政治主張或理想。《尚書·洪范》有云:“無偏無黨,王道蕩蕩。”《史記·十二諸侯年表》當中也有:“孔子明王道,干七十馀君,莫能用。”從字面上說,道是大路的意思,引申為“行之有效”“可以遵循”“可以到達”(的原則、方法)的意思。王道則是先王治理天下的政治方略,具體來說就是禮樂制度。在儒家看來,它代表著正義、道德和有效性,因而是一種理想,是一種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世價值。它與特定的歷史觀、天道觀和人性論聯系在一起,構成一個有機的整體。在先秦儒家當中,孟子與荀子在這些方面論述頗多,亦有所不同,對二人的王道觀念加以比較分析,對我們進一步認識荀子的王道觀念是很有幫助的。
二
郭沫若先生曾說:“荀子是先秦諸子中最后一位大師,他不僅集了儒家的大成,而且可以說是集了百家的大成的。”荀子處于我國封建社會形成期的最后階段,同時也是封建性的統一大帝國誕生的前夕,整個社會動蕩不安,各種社會矛盾的激化空前。在這樣一個由分裂到統一的歷史階段中,荀子的思想是非常矛盾和復雜的。他一方面不斷地吸取“百家爭鳴”中各派學說的思想精華,進而使自己的思想不同于以往的思孟學派,顯得更加融會貫通,既擴大儒家思想的包容性,同時也切實有效地增強了儒家思想的實踐力;另一方面,卻又受到了其他各派思想的影響,因而在自身的學說之中不乏矛盾之處,如他在《正論》中反對傳說中的“象刑”,而認為“治則刑重,亂則刑輕。”同時又說道:“夫民易一以道而不可與其敵,故明君臨之以勢,道之以道,申之以命,章之以論,禁之以刑。”可見,較之于孟子,荀子的思想受到了諸子百家的深層次影響。因而,對于荀子的政治思想來說,實行王道的基礎就同孟子略有不同了。他關注的不是王道的內在基礎即心性論,而是其實踐方式即禮法論,或者說他是從禮法制度的層面建立自己的相關論述的。我認為,正是這種差異導致了荀子與先秦諸子在理論根基上的不同。
荀子在《天論》篇闡述的天道觀是自然主義的天道觀。在先秦時期這樣的觀點是具有創新性的。周王室衰微,諸侯力征,實力決定一切,使人們關于天道的信仰發生動搖。荀子的天道觀有兩方面的特點,首先,荀子的天道觀是一種循環論。所有的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現象雖然是千變萬化的,但整體來看卻是沒有變化的,如同在圓形軌道上運行的物體,路程持續增長,然而位移卻保持在一個特定的范圍。如他所說:“天地始也,今日是也。”“以類行雜,以一行萬。始則終,終則始,若環之無端也。”這樣的天道是可以變化的,然而無所謂進化。然而,在天與人的關系上,荀子卻說:“唯圣人不求知天。”認為君子應當“不務說其所以然,而致善用其材。”那是因為“故君子以為文,而百姓以為神。以為文則吉,以為神則兇。”君子的義務不在于去關注天道,一是不必要,二是不能夠,而必須做的則是關注“人道”。
其次,荀子天道觀的第二個方面是“明于天人之分”。儒家傳統的風格原本是重視人道的,然而卻堅持天道與人道的貫通,如“皇天無親,惟德是輔”等等。而荀子卻能指出:“道者,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以道也,君子之所道也。”在《天論》篇中更明確:“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這樣的天道是獨立于人類社會之外的,而不以人類的意志為轉移。那么,在“天道”確定之后的“人道”應當如何運行呢?荀子說:“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兇。強本而節用,則天不能貧;養備而動時,則天不能病;修道而不貳,則天不能禍。”歸結為一句話,就是:“明于天人之分,則可謂至人矣。”這就指出了,旦夕禍福不同的原因不在于“天道”而在于“人道”,由于每個人應對“天道”的方式不同,便有不同的結果。如此一來,人們務必要將“天道”與“人道”劃分開來,從自身入手,致力于人事以應天行,這就是人的職責。“天有其時,地有其財,人有其治,夫是之謂能參。”天、地、人是一種并列的外部關系,與《中庸》“成己成物”“參贊化育”異中有同、同中有異,很有自己的特點。
“天之生民,非為君也。天之立君,以為民也。”荀子認為,君王的作用是為社會安康百姓福祉提供保障。孟子以仁政為核心,推行王道,荀子也同樣具有實現自己理念的手段方案。他強調的不是與天勾連的心與性,而是系之于人的知與能。同時,把人作為天地之間最為重要的主體,這是近代哲學中才有的概念,而在兩千多年前的古代,能夠具有這樣的思想,無疑是荀子獨一無二的成就。在先秦諸子中,唯有荀子開辟了這樣的王道路徑,提出“不求知天”,而強調“人”。
因此,從“人”的角度入手,才是王道的當行之道。在《荀子·性惡》中有言:“故圣人化性而起偽,偽起而生禮義,禮義生而制法度。”這是荀況提出的禮、法起源的一個前提。因為人性的放縱會造成不可收拾的惡果,所以必須對它進行改造,即“化性起偽”。“偽”,指后天的人為作用,在荀子的思想中,這并非是一個貶義詞,而是每個人都應該具有的。圣人以及禮、法就是為了改造人類的惡性而產生的,禮法的主要作用就在于教化。荀子說:“人無師無法,則心正其口腹也。”意思是,人在沒有師的教導,沒有法的約束時,那么人的認識就將隨其口腹而至,未免有所偏頗,從而不能向善的道路上發展。人之所以不能向善的道路上發展,因為他沒有看見善的道路是什么,這樣的人,荀子稱之為“陋”。“陋也者,天下之公患也,人之大殃大害也。”于是,有德行的圣賢就要對他們進行教育引導,這就是“化性起偽”的過程。但是,全部社會上的人因為先天和后天所具有的條件不同,不可能做到盡善盡美,其“偽”的程度也是千差萬別的,這也就成了社會等級化分的充分條件。而“夫貴為天子,富有天下,是人情之所同欲也。然則從人之欲,則勢不能容,物不能贍也。”如果每個人都隨心所欲的行事,那么社會必然不能承受,資源必然不夠靡費,在一個較為和諧的階級的社會中,君王是統治者,是個人以及統治集團所占的極少數人口,而作為百姓的“陋”者還是大多數了,為了維持社會的和諧與穩定,保證國家的興亡與百姓所能享有的太平生活,禮法教化的作用就不言自明了,這無疑也是對孔子“克己復禮”的仁的涵義進行了最好的詮釋。荀子認為“性也者,吾所不能為也,然而可化也”,教化就是改造人性的過程,同時,也是王道最基本的實踐,要使人民“為善去惡”向著圣人的方向努力。而“圣人之所以異過眾者,偽也。”這才是圣人之所以為圣人的關鍵所在,“故圣人者,人之所積而致矣。”人之所以要成為圣人,其根本目的只不過是要成為一個純粹的“人”。這是人的本質的建立。雖然這是理想化的,不可能保證每一個人都可以做到,但在“學”的過程中,逐漸“化性起偽”,這才是王道大行的基礎。
三
荀子曰:“庶人安政,然后君子安位。”又曰:“欲安,則莫若平政愛民矣。”在人民“化性起偽”之后,王道待行,天下待定,君王又當何所為呢?《荀子·王道》篇中有言:“彼王者不然,仁眇天下,義眇天下,威眇天下。仁眇天下,故天下莫不親也。義眇天下,故天下莫不貴也。威眇天下,故天下莫敢敵也。以不敵之威,輔服人之道,故不戰而勝,不攻而得,甲兵不勞而天下服,是知王道者也。”這就是了然于“王道”的君主所作為的了,比之于孔子、孟子等人的說法,荀子的“外王”之道顯得更加剛健,卓有成效。荀子非常清楚,無論是內圣之道,還是外王之法,第一位的不是其所構建的理想社會的好壞,而是要以一以貫之的執行力作為保障,要使君主可以做到“欲王而王,欲霸而霸,欲強而強。”由此看來,王道觀要為君王們所接受,一方面在于“政”之優劣,更重要的則在于何以保證“政”之可行。
孟子的政治學說是以孔子思想為圭臬的,提倡的王道觀念是以“法先王”為宗旨的,尤其重在“祖述堯舜”,以上古圣王的言行、制度等為法統。然而,經過戰國時已經禮崩樂壞、諸侯割據的政治局勢來看,想要“遵先王之法”是一件難上加難的事情,“法先王”這面旗幟似乎也缺乏了實質性號召力。在這種情況之下,荀子有針對性的提出了“法后王”的王道綱領。
首先,荀子批判了“略法先王而足亂世,術繆學雜舉”的俗儒,甚至斥孟子為“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統”,而明確的說“法后王,統禮義,一制度,以淺持薄,以古持今,以一持萬”這樣的人才可稱之為“大儒”。然而,荀子在其著作中又不止一次的提到“先王之道”,說過許多“法先王”的提倡:“凡言不合先王,不順禮義,謂之好言;雖辯,君子不聽。”“孫卿子曰:儒者法先王,隆禮義,謹乎臣子而致貴其上者也。”“先王之道,仁之隆也。”可見,荀子所不滿的并不是“法先王”或是“法后王”,而是他所說的“略法先王”,這就不難看出問題在于荀子對“法先王”的判斷標準與其他人是不同的。他認為“欲觀圣王之跡,則于其粲然者矣。”可見,“法先王”和“法后王”的選擇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樣一個可以作為楷模的“王”,他的理念是可以被把握的。因此,在這里“法先王”對他來說更像是一種理想,而“法后王”則是一種切實可行的選擇。那么,后王的標準是什么呢?如他曾說到:“刑名從商,爵名從周。”這可以稱之為一個標準,但并不僅僅是一個范圍,后王甚至可以具有夏之時,韶之舞等,因為這些都是“粲然者”,荀子的目的在于以其為模范而行王道,并不一定要求模范是特定的人或的歷史時期。
其次,法后王的君主應該達到什么樣的效果呢?他說:“故治國有道,人主有職……之主者,守至約而詳,事至佚而動,垂衣裳不下簟席之上而海內之人莫不愿得以為帝王,夫是謂之至約,樂莫大焉。”他認為天子可以“守至約而詳”,掌握住基本的原則即可,使百官分工,垂衣裳而治天下。這才是能夠假之以王道的天子,可以共己無為了。拿荀子曾經說的話來看,也確是這樣的,他說:“君子以德,小人以力;力者,德之役也。”這樣的境界也應是孟子所贊許的,所謂“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便是如此。君王要想做到這種治國的境界就要“兼能”,“請問兼能之奈何?曰:審之禮也,古者先王審禮以方皇周浹于天下,動無不當。”這樣的兼能并不是指有能力處理所有事物,不是全能的意思,而是指能夠將復雜的事物組織化,從而統一化,方便君主的控制,這便是“明禮義以一之”人君審禮,才可“以類行雜,以一行萬”,從而再次說明了王道的重要性。“推禮義之統,分是非之分,總天下之要,治海內之眾若使一人,故操彌約而事彌大。五寸之矩,盡天下之方也。故君子不下室堂,而海內之情舉積此者,則操術然也。”把這種神經中樞把握在君王的手上,治理天下就不是難事了。
四
徐復觀先生曾說過:“荀子自認為繼承仲尼、子弓,在政治思想上也有許多地方還是繼承儒家的圭臬……然因其對人性的根源自信不及,即對人格尊嚴的根源自信不及,遂偏于在功利上、在利害上去求解決人的問題,差之毫厘,遂在其政治構想之歸結點流于與孔子相反的方向而不自覺。”荀子的思想固然有著它不完美的一面,但我們依然不得不贊嘆于幾千年前的這位哲人的睿智,其高瞻遠矚的學術視野,博大精深的哲學思想都為后人留下了淵瑩的智慧財富。荀子提出的王道觀不僅豐富了儒家傳統的思想觀念,使其更顯兼容并包,更在現實社會中推動了歷史的向前發展,為大一統封建王朝的建立做了理論鋪設。
[1]王先謙,《荀子集解》,中華書局,1988
[2]《孟子》,線裝書局,2006
[3]《尚書》,線裝書局,2006
[4]《史記》,線裝書局,2006
[5]李德永,《文史哲》,1957年第一期
[6]楊向奎,《文史哲》,1957年第十期
[7]梁啟雄,《哲學研究》,1963年第四期
[8]郭沫若,《十批判書》,重慶群益出版社,1945
[9] 徐復觀,《中國政治思想與政治制度論集》,臺灣中華文化出版事業委員會,19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