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天長
我的父親水梓先生字楚琴,號煦園老人。生于清末光緒十年(1884年)一個貧寒農(nóng)家,歿于公元1973年,享年90歲。
父親的祖籍是甘肅河州(今臨夏市)廣河縣三家集水家村。清末,這一帶因民族糾紛戰(zhàn)亂不已,曾祖父遂舉家夜渡洮河逃往定西、榆中一帶務(wù)農(nóng)為生,只有我的祖父水應財獨自來到蘭州,經(jīng)過從軍、做幫工、賣清油、制氈帽等謀生經(jīng)歷最后定居于蘭州市新關(guān)街(今秦安路)曇云巷(今蘭州三中附近),父親作為家中長子即出生于此。
父親是清末秀才,清廷廢科舉后,入甘肅文高等學堂,畢業(yè)后以優(yōu)秀成績被保送入北京京師法政學堂(今北京大學法學院前身)政治經(jīng)濟本科主修法律。辛亥革命前夕,他在北京就已參加了由孫中山先生領(lǐng)導的同盟會的地下活動。民國元年(1912年)辛亥革命成功,父親又正式參加孫中山先生領(lǐng)導的國民黨,并擔任國民黨北京本部的政務(wù)委員會委員兼交際組干事,多次親往北京宣武門外的湖廣會館聆聽孫中山先生的演講。與此同時他與在京甘肅籍國民黨員積極籌劃成立國民黨甘肅黨員支部及成立省臨時議會的各項準備工作。1912年父親由京返蘭后,聯(lián)合鄧宗、王之佐等進步人士奔走呼吁,響應共和,成立省臨時議會,他當選為人數(shù)不多的省臨時議會會員之一。后因本省頑固保守勢力的反對和破壞,省臨時議會議長李鏡清先生遭刺殺,父親也在刺客的追殺下連夜逃回北京,繼續(xù)就讀于京師法政學堂,直到民國三年(1914年)以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后回到甘肅,從事教育事業(yè),曾任省立一中學校長兼教導主任,為蘭州一中制定 “弘毅”二字為校訓;1915年代表甘肅省教育界出席全國教育會成立大會,會后赴直、魯、江、浙等省考察教育,寫成 《直魯江浙考察教育日記》;1919年又參加當時教育部組成的考察團赴歐美各國考察教育,著有 《歐美教育考察報告》、《比較憲法講義》等著作。1940年至1949年期間,先后任甘、寧、青三省考銓處處長兼蘭州大學特約法學教授等職。1949年,他作為在任的國民黨政府考試委員,拒絕去臺灣赴任,留在國內(nèi)迎候新中國的誕生。建國后,父親以社會賢達身份擔任西北軍政委員會委員,參加了甘肅省各界人民代表會議協(xié)商委員會的籌建。曾任甘肅省政協(xié)常務(wù)委員會委員、民革中央團結(jié)委員會委員、民革甘肅省第一屆委員會副主任委員等職。
相關(guān)鏈接:水梓(1884-1973年),原籍甘肅河州(今臨夏市),出生于甘肅省蘭州市,字楚琴,清末秀才。北京法政學堂畢業(yè)。甘肅著名教育家,桃李滿天下,擅書法精詩文,為政治法律、佛學、詩文、書法為一體的奇才,在蘭州有 “隴上第一名流”之譽。曾任民革中央團結(jié)委員會委員。
在1957年的反右及以后的十年浩劫中,父親遭受了極不公正的對待和殘酷迫害,1973年病逝蘭州。1986年7月26日中共甘肅省委統(tǒng)戰(zhàn)部為他主持補開了追悼會,時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的習仲勛同志特地從北京打來電話表示哀悼。
如今,年近八十的我回憶往事,深感父親的一生除了以執(zhí)著的信念和幾乎全部精力努力追求并力圖實踐他的 “教育救國”及 “憲政民主”的理念和多項實踐活動外,他同時也是一位有深厚學養(yǎng),有豐富而生動的人生閱歷和多方面興趣愛好的傳統(tǒng)文人、學者。他對歷史、教育、藝術(shù)、人生乃至宗教都有其獨到的見解,決非人云亦云之人。
父親一生的工余愛好,首先應該是喜于收藏名家書籍、字畫。記得我們小的時候,家里的藏書極為豐富且大都是精品,除了整套的百衲本二十四史及其它古版經(jīng)、史、子、集及各種辭書、唐詩、宋詞外,也有父親青年時代研修法律的世界各國法典以及多種中外文史名著。其中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當年父親的書架上竟然堂而皇之的擺著陳獨秀主編的全套 《新青年》雜志以及 《聯(lián)共黨史》等書。據(jù)父親說,這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蘭州八路軍辦事處負責人、他的 “詩友”謝覺哉先生贈送的。父親藏書不拘一格,除上述書籍外,他的藏書里也有毛邊本的魯迅著作 《徬徨》、《吶喊》,巴金、沈從文等人的小說以及 《世界美術(shù)全集》等等。受父親的熏陶,我和弟兄們無論長大以后從事了什么專業(yè),但都對文學、藝術(shù)充滿興趣。弟兄們中間甚至也有畢生從事美術(shù)、影視等專業(yè)工作并作出了驕人成績的。
父親一生收藏的古今名人書畫作品頗豐,除了懸掛于他的書房、臥室、會客室等處外,大都藏于幾個長方形的大木箱中,每年夏季由我們諸弟兄抬出,由他本人拂塵、晾曬、觀賞。僅我記得的古字畫大概就有明末惲南田,清代趙沖谷、張美如、唐璉、朱克敏、溫虛舟、左宗棠等人的字畫,近現(xiàn)代的有張大千專門為晚年信佛的父親畫的大幅觀音像,齊白石應鄧寶珊先生之邀專為父親畫的菊花,王一亭畫的達摩渡江等。還有章太炎、胡適、于右任、鄧寶珊、范振緒等人的書法條幅、楹聯(lián)多幅,以上的書畫收藏品均毀于十年浩劫中或下落不明。
父親一生不僅熱心于收藏名家書畫作品,他本人也長于詩詞和書法創(chuàng)作。上個世紀四十年代初,他是蘭州 “千齡詩社”的召集人之一,當時經(jīng)常參加詩社活動的名流有高一涵、范振緒、慕壽祺、易君左、王烜(字著明)等人。每年春秋佳日,詩社的詩人們必到 “煦園”分韻作詩、品茗賞花……四十年代后期,“千齡詩社”的多位成員離開了蘭州。張治中將軍坐鎮(zhèn)蘭州時,牽頭組建了 “和平詩社”。參加者除父親和張治中以外,還有郭寄嶠、張維、易君左、盛彤笙、蔣漢城(字云臺)、周嘉彬、張素我等四、五十余人,公推父親為 “和平詩社”社長。此一階段父親的格律詩創(chuàng)作頗豐,僅1948年父親陪同張治中先生赴河西參觀考察,沿途就寫成詩作 “河西雜詠”多首(曾刊登于1948年11月的 《和平周刊》上)。當時,“千齡詩社”及 “和平詩社”的詩詞創(chuàng)作活動對推動蘭州地區(qū)格律詩的發(fā)展起了相當大的作用,父親也因格律詩的創(chuàng)作在此階段被詩友們尊稱為 “西北東坡”。

水梓書法作品。
父親的詩作 《煦園詩草》的草稿僅整理成冊準備出版的就有300余首之多,可惜在十年浩劫中被 “紅衛(wèi)兵”小將們付之一炬。上個世紀90年代,我的本職工作由西北師大歷史系調(diào)到省文史研究館,當時的老館長張思溫先生、老館員張尚瀛先生等均系父親的故交,在他們的熱情幫助及眾弟兄們的共同努力搜集下,也僅僅收集到散落各處的父親遺詩數(shù)十首,經(jīng)過初步整理后,以《煦園詩草拾遺》為名發(fā)表在由甘肅省詩詞學會主辦的 《甘肅詩詞》2000年的第1期上,此雖屬掛一漏萬之舉,但也算是對父親一生鐘情于格律詩創(chuàng)作的一個無奈的紀念吧!
我的父親除長于格律詩的創(chuàng)作外,尤長于書法。父親的書法吸取諸名家之長,晚年歸宗于褚遂良、虞世南等人,氣度端嚴而安和,并無出世之冷逸。蓬蓬然若得春夏之氣,字里行間顯露出一種和諧、寧靜、沉穩(wěn)與寬博之美,也洋溢著濃厚的文人書卷氣,真正體現(xiàn)了 “文如其人、字如其人”之說。父親的書法從整體布局來看,可謂錯落有致信手寫去,一派天機;尚信抒情,一氣呵成,很少有書寫過程中人為的雕琢和修飾。中鋒用筆凝重而有澀意,既兼顏字(顏真卿)之渾厚,更得清代諸家的直率拙樸之氣勢,最后形成自己端凝持重、瀟灑稚拙的獨特風格,從此也可略窺出他的書法美學內(nèi)涵之深厚。這是父親文化底蘊和書法技藝所構(gòu)成的整體性架構(gòu),絕不只是簡單的書法技藝問題,而是融入了他的人格、文化、性情、人生況味、藝術(shù)手法而建立起的獨特而又完整的書法藝術(shù)。
說到這里,我情不自禁地回憶起一段難忘的往事:在1948年秋國共和談前夕,張治中將軍坐鎮(zhèn)西北。面對內(nèi)戰(zhàn)的硝煙彌漫,張治中將軍心系人民安危,憂心忡忡,他在舉棋不定中邀請了無話不談的知心老友、平時被尊稱為 “楚老”的、我的父親去興隆山西山他的官邸小住數(shù)日,共商國共和談大事。
在興隆山的有一天,二人共游東山時,發(fā)現(xiàn)半山腰處有一平臺,登高望遠,山水美景盡收眼底,張治中將軍即刻命人在此修建亭閣一座,并請父親題寫楹聯(lián),父親遵命揮毫立就,寫下了“靜調(diào)琴韻聽流水,年近歲寒愛老松”的楹聯(lián)。張治中將軍看后大喜,又親自題此亭為 “喜松亭”,并囑刻工精湛的工匠立即刻成,將匾額、楹聯(lián)懸掛于亭上。近幾年來,我有一次和家人共游興隆山時,見此亭尚在,但周圍環(huán)境嘈雜(兩山之間修了個電纜車道),美景不再,喜松亭雖匾額、楹聯(lián)還在,但早已不是父親的書法筆跡。對此,我無言以對,只能感慨滄海桑田,世事多變矣……!
鑒于自身功力有限,因此雖寫就此文,但已很難準確概括出父親畢生的學養(yǎng)、愛好和報負,也只能算是為人子女出于對父母感恩之情的片斷回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