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桑，回味，痛感與溫脈

■李 浩

《舊院》，是付秀瑩自己的追憶逝水年華，它生有伸向記憶深處的層層根須。付秀瑩小心而經意地擦拭去蒙在舊歲月之上的灰塵，使它顯出了微舊的、滄桑的光。這光，有一種琥珀的顏色。

在一則隨筆中，我曾談及我對王安憶的感覺：在我看來，她屬于那種很早之前就“老下去”的作家，當然這一評判只針對于文字，不包含任何的貶意。我說的“老下去”，一是說文字的感覺，它帶有著某種的古意和老到；二是敘述語調上的老，有追憶的性質；三是在敘事上，所滲透出的滄桑感和況味。在我對付秀瑩小說有限的閱讀中，我覺得她也是那種“很早之前就老下去”的作家，她很愿意讓自己的文字染上一層淡淡的舊色，很愿意半語速降慢，扮演與你閑話家常的鄰居，帶有一絲對舊時光的沉緬與感慨，她很愿意，散點地，串起記憶中封藏的珠子。它需要閱讀上的經心與耐心。讀著，那股滄桑的味兒就來了，從文字的背后，從紙面的背后。

《舊院》，亦如是。

它從姥姥的故事開始講起。講在“舊院”——姥姥家大院里的進進出出，講姥姥膝下六個女兒的成長與命運，講她們和她們之間和男人之間，講生的艱辛、愛恨、怨怠與勾心，講在命運重壓下的不甘、抗爭、妥協，軟弱無力和終究的堅韌……我相信其中的大部分取自于付秀瑩記憶中的現實，它有自帶的豐富。舊院，因為姥姥和她六個女兒的存在而儼然是一個“女兒國”，在這篇書寫舊事的小說中留下了她們的喜怒、哀悉、夢和體溫。有意無意，女性命運變得顯性，成了《舊院》敘事中的核心。在她們身上，我看到的是與我記憶有相當勾連的舊時光舊農村，我在其中也找回我記憶中的影子。我覺得，在這“女兒國”中，映照出的是舊日農村女性命運的某種共性縮影，它可引起的吁嘆也是對所有舊農村女性命運的吁嘆——當然，它也可部分在取消掉加注于這個句子上的限制詞，它寫下的，也是多數女性命運的共性縮影。付秀瑩帶我們走進那琥珀色的舊時光中，讓我們與她一起翻撿其中的碎片，將它們擺成一條有光的項鏈——是的，舊院的故事是散點的，頗似國畫山水中的透視法則，它并不集中于某一事件的起承轉合，也恰如此，《舊院》的滄桑意味才顯得尤其鋪張濃重。

娓娓道來。姥姥率先出場，本柔弱的女性因姥爺的“紈绔”而顯示了強硬，沒有兒子成為她一生的病根，她對女兒們命運的控制和介入多也因此而起；對把自己送人的大姨始終耿耿于懷，盡管，她似乎由此而擺脫了可能的結果；夾在姥姥和父親之間受盡委屈而又完全無耐的、兩難的母親，煎熬的母親，她的疾病和早早到來的死亡包含著隱喻和無法說出的況味。并不算漂亮、卻在唱戲時顧盼生姿、“眼睛里水波跳蕩，流淌著金子”的四姨，我們知道，她最終嫁給了平常平庸的生活，她為唱戲而做的抗爭在此沒有發生，它“跟后來漫長的人生磨難相比，不值一提。真的，不值一提。”

那些過去的光陰讓人尋味。

我必須承認我的被打動。被歲月的滄桑打動，被某種勾起的熟悉打動，被，付秀瑩筆下的人生過往和女性命運打動。她埋下了長長的嘆息，追問，盡管，在敘述中的付秀瑩足夠冷靜，沒有多余的渲染。她只是悄悄地安排下了動人的細節，讓它呈現，不做煽情。

四姨，小姨，似乎沒有經歷真正的花期便被折走的花兒，她們在舊院里納鞋墊時的隱秘向往在生活面前被悄然擊碎，我們甚至聽不到女兒們精心呵護的瓷在碎裂時的聲響。而母親和五姨，她和她，又何嘗不是如此？誰曾關注過她們心底的秘密火焰，她們都如此早地進入到生活的命定程式中，染上灰燼的顏色。付秀瑩，似乎有意略掉了她們的內心苦楚，有意略掉了她們的掙扎，奮力將火焰舉上頭頂的舉動，而僅讓她記憶中的“事實”說話。她揭起的這一角就足夠，豐富，回味，無話可說。有時，我在想，付秀瑩的這一達到，也許并不是某種有意完成的結果，而得益于她對記憶和“真實”的忠實——不知道我的這一理解是否正確。

溫脈，是說付秀瑩文字的氣息，我能讀出她在回望舊時歲月時目光里所浸帶的絲縷溫情。她寫下生產隊里的會，寫下露天電影，寫下……她承認，對于記憶，她首先愿意記起的是“我童年歲月里的好光陰”，因為它們“明亮而跳躍。我忘不了”。這份溫脈像一杯茶，它彌漫于《舊院》的始與終。

然而，她并沒有讓自己沉陷于一味的幻美之中，滿足于建立一種淺平的詩意幻覺，而是，拿起手上的解剖刀，細細剖開記憶的肌里……她秉承的是那種真正的、或曰更為本質的“現實主義”，忠實于自己的發現與體認，在這份溫脈的敘述中，并未回避或繞過歲月的多重發生，未對每個人身上的某些劣性、惡毒加以絲微隱藏，無論這個人是自己的姥姥還是父親——因此，我們從中讀出了她的無奈的痛感。甚至，正因由她敘述語調上的溫脈，那份痛感也顯得尤其地，痛。

細節：得了虛病的姥姥嘴上叼著煙袋，手搖著紡車，唱戲。母親跪在一旁，流淚。姥姥半閉著雙目，不看她一眼，而作為上門女婿的父親則在屋里坐著，一臉的鐵青（在這里，姥姥和父親相互懲罰，而這懲罰，全然地落在了母親的身上）。

細節：母親生下二姐后，沒有兒子的姥姥又犯了一回病，甚至更為嚴重，“那時候，大姐不過兩歲多，在院子里跌跌撞撞地走著，走著，一不小心，就摔倒了。姥姥在紡線，不孝兒在眼前心肝欲碎——母親躺在炕上，看著二姐皺巴巴的小臉兒，只有流淚……”（農村的權力政治。母親對女兒的懲罰，通過對孩子的不聞不問達到了極致。這里，我們看不到一絲的關切與溫情）

細節：五姨的孩子滿月，他的奶奶過來看望，將孩子看成完全私產的姥姥自然心存芥蒂。“等客人散盡，我姥姥來到東屋，對五姨說，既然是進了翟家的門，劉家的人，紅白喜事，就不往來了吧。這樣清爽。五姨仄著身子，給孩子喂奶，半晌，扔了一句，這我管不了。”（五姨的舉動，具有相當的力量。雖然，它貌似平靜）。

在這里，我訝異于付秀瑩的敏感，她賦予了它痛感和力量。這些看似平常的小處，卻是衡量一個作家有無才氣的要點之一。

《舊院》，是繁雜而厚重的，它是付秀瑩個人的追憶、回味和重溫的夢，大約也是我們的追憶和夢。她寫下的，是關于舊光陰，關于農村，關于女人們的集體的詩。字里，有著溫脈的悲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