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思琪
(西南政法大學外語學院,重慶401120)
《論語》是被譯成西方語言最多的中國典籍。1594年傳教士利瑪竇譯出了拉丁文譯本的《四書》,自此開啟了《論語》翻譯的先河,迄今為止《論語》全文的譯本不下百余篇。經CNKI統計自2002至2012年,研究《論語》翻譯文章有43篇,其主要從譯文風格的比較、譯者主體性、譯文對比評析、詞語的翻譯四方面著手,研究視角不斷轉變,范式不斷創新。然而,《論語》中“禮”字的原型以及從原型理論角度評析的《論語》卻未能受到足夠的關注。針對此種情況,本文正是從構建“禮”字原型的角度,評析三個《論語》英文譯本中“禮”字的翻譯,進而闡述翻譯中原型的構建在翻譯策略、翻譯評價與文化傳播之間的關系。
認知語言學中的原型理論是對范疇化的一種重新解讀,運用分析、判斷、歸類等認知方法對客觀世界進行認識和定位的一種理論,打破了亞里士多德提出的經典范疇觀。在原型理論視野下,范疇具有開放性和穩定性的特征,可以將符合范疇的新樣例及時收納到范疇中,以擴充范疇的邊界,從而打破了直譯、意譯的藩籬[1]。原型理論的翻譯觀認為:翻譯也是一個原型范疇[2],這樣既能保持翻譯范疇的穩定性,又有助于隨著人們對翻譯認識的不斷更新及深化使翻譯的范疇得以修正和擴大[3]。在國外對于原型理論對翻譯的研究的代表學者有:Neubert、Snell- Hornby、Halverson。Neubert(1985)首次將原型理論與翻譯實踐相結合,用于文本原型的分析[4]。Snell- Hornby(1988)將 Neubert的原型理論進一步細化用于翻譯文本原型的探索。Halverson進行了一系列的研究,分析在經典范疇框架下研究翻譯的局限性,認為翻譯是一個原型范疇,具有原型效應,優質的譯文貼近某一時期的理想的文化認知模型[5]。國內學者對于原型理論在翻譯中的研究始自2003年[6],原型理論的翻譯觀認為譯者需在源語與目的語中分別確立原型,通過識別源語中的原型,構建源語與目標語的轉換,從而使這兩種原型相互對應[6,7],這種對應不僅是語言層面或文化層面的對等,而且也是接近原作原型的樣例與譯作原型樣例之間的呼應[8,9];隨著樣例的增加,時間的推移源語和目的語原型都會發生變化,相應的最接近樣例當然也會發生變化,尤為體現在具有歷時性變化的語言上[8~10]。
然而目前對于原型理論在翻譯中的應用尚局限于原型的探尋及對等方面,對于如何確定源語和譯語原型尚有待進一步論述及例證。基于此,本文將以從詞源學、社會學、倫理學、法學四個維度構建、解讀源語種的原型,進而以《論語》中三個譯本中“禮”字的翻譯為語料進行翻譯的評析。
泱泱中華,一向素有禮儀之邦之稱,“禮”字在漢語中有著豐富的文化內涵。“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11](P12),“禮”被儒家視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根基。儒學家(禮學家)、法學家、史學家對于“禮”字有著不同層面的詮釋。孔子釋“禮”為“仁”,孟子釋“禮”為“義”,荀子釋“禮”為“分”;法學家則釋“禮”為“儀”、釋“禮”為“履”,認為“禮”是一種法律制度;史學家認為隨著歷史的變遷,“禮”字的內涵與外延是在不斷變化的,由最初的祭祀儀器到禮法,進而變為當代的禮儀。對于“禮”字的不同解釋也使得“禮”字翻譯的研究呈現出異彩繽紛之勢,以下將從詞源學、社會學、倫理學、法學四種不同的維度闡釋“禮”字的外延及內涵。
從詞源學角度而言,禮,在古漢語中作禮或,從示,從豊。禮(禮),卜辭中無“示”字旁,寫作豊。從字的結構看“象二玉在器之形,古者行禮以玉”[12]。東漢許慎編撰的《說文解字》曰:“豊,行禮之器,其說古矣”,“禮,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13]。可見,從詞源學的角度而言,“禮”字與祭祀有著十分重要的關系。
從社會學角度而言,“禮”是一種行為規范,由最初要求人們符合其身份及地位的行為準則變為要求全社會遵循的行為規范。在封建時代,“禮”是維持社會、政治秩序,鞏固等級制度,調整人與人之間的各種社會關系和權利義務的規范和準則。孔子曾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11](P128),就是指要依據社會等級不同、地位不同、長幼、親疏關系不同來維持社會的安定,便可達到“禮達而分定”,國家便可長治久安,這與法家所主張的法治有所不同。由此可知,從社會學角度而言,“禮”是一種封建等級制度,一種被封建階級廣為傳用的社會統治的工具。
從倫理學角度而言,“禮”是一種道德規范,其最初的是規范國家領導者和貴族等一切行為的標準和要求。倫理道德范疇中的“禮”具體包括孝、慈、恭、順、敬、和、仁、義等。倫理學中的“禮”是社會學即等級制度的外在體現,封建禮儀中所強調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11](P128)旨灌輸孝、慈、恭、順、敬、和、仁、義等倫理道德觀念,從而使這些觀念轉化為人們的內在需求,以束縛人們的思想,進而限制人們的行為。如今,“禮”已經發生了語義轉移,已褪去了森嚴的等級制度的外衣,僅保留了人們日常生活中所必需遵守的道德行為規范這一含義,是一個人道德修養的體現。可見從倫理學角度而言,“禮”是人與人交往中應遵循的一種禮儀,是一種道德行為準則。
從法學角度而言,“禮”既是中國古代法律的淵源之一,也是中國古代一種法律制度、法律思想。西周初年形成了德治、禮制、刑政三種政治統治方式互補與并重的局面,形成了“禮法結合”[13]為特征的中國封建法律制度。周禮中主張“禮外無法,法在禮中”;《禮記》稱“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后漢書》言“失禮入刑”。可見從法學角度而言,“禮”既是一種法律制度,也是法的價值。
通過詞源學、社會學、倫理學、法學對于“禮”字四種不同維度的闡釋,可見“禮”字的原型包涵著如下屬性:第一,從詞源學角度而言,“禮”與祭祀相關;第二,從社會學角度而言,“禮”在中國古代社會是一種社會行為規范與準則,在封建社會被統治階級廣為用于維持社會、政治秩序,鞏固等級制度;第三,從倫理學角度而言,“禮”是人與人交往中應遵循的一種禮儀,是一種道德行為準則;第四,從法學角度而言,“禮”是中國古代的一種法律制度。
基于上述對“禮”字從詞源學、社會學、倫理學、法學四種不同維度的解讀,本部分將從原型理論的視角評析《論語》中“禮”字的翻譯,從構建《論語》中源語的“禮”字的原型、目標語中“禮”字的原型、搭建源語與目標語中對等的“禮”字原型的三方面展開評析。
在認知語言學中,原型主要指:一是指具體的典型代表;二是指抽象圖式表征或屬性的集合[15,16],Taylor認為這兩種分類尤以前者為基礎[17]。原型并不是一個死板的、具體的特定樣式,而是一類相關物體或模式的最易猜得到的樣式,它整合了形式或模式的最典型、最常見的特征,屬于范疇中的基本范疇。本文中將采納Taylor對于原型的定義來塑造《論語》中“禮”字的原型。
在《論語》中“禮”的原型是如何定義的呢?又包含了那些語義特征呢?“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11](P12),依錢穆的闡釋為,如果用道德來教導人民,用禮教來整頓他們,人民不但有廉恥之心,且人心信服[18](P25)。由此可見,“禮”指的是禮制,一種全社會的等級制度和倫理秩序。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11](P13)也就是說,活著依規定的禮節侍奉他們;死了,依規定的禮節埋葬他們,祭祀他們[18](P30)。由此可知“禮”是指一種具體的禮節,既包括吉、兇、軍、兵、嘉這五禮,也包括冠、昏、喪、祭、鄉、相見這六禮,也包括冠、婚、朝、聘、喪、祭、賓主、鄉飲酒、軍旅的這九禮。子曰:“信近于義,言可復也。恭近于禮,遠恥辱也。”[11](P8)也就是說,向人恭敬,必先求合禮,始可遠于恥辱,此時禮是指個人在待人接物時所表現出來的道德修養[18](P19)。經統計,在《論語》中“禮”字一共出現75次,“禮”字的原型包涵著以下三種語義特征(如表1所示):(1)禮制,指全社會的等級制度和倫理秩序,其中有19處,這是一個抽象的上位范疇;(2)禮儀,指具體的禮節儀式,其中有32處,這是一個下位范疇;(3)禮貌,指個人在待人接物時所表現出來的道德修養,如恭敬、和順、謙讓等,其中有24處,這是一個基本范疇。

表1 《論語》中“禮”字出現含有及頻率統計表
經過“禮”字含義的統計發現,在《論語》中的“禮”字指禮儀、禮貌的含義占74.7%明顯高于禮制的含義。“禮”是孔子思想的一種外在節文[19](P213),孔子以禮為用、為輔、為載體服務于其思想核心——仁。而禮制是仁所追求的一種境界,是其思想的內在精神。禮制是一個抽象的上位范疇,而禮節、禮貌則是基本范疇,禮儀中的具體內容五禮(吉、兇、軍、兵、嘉)、六禮(冠、昏、喪、祭、鄉、相見)、九禮(冠、婚、朝、聘、喪、祭、賓主、鄉飲酒、軍旅)則是具體的下位范疇,在翻譯時對于“禮”的范疇化劃分能使譯文更具準確性。
對于《論語》中的“禮”字,不同的譯者采用了不同的譯法,經統計在從理雅各、韋利、劉殿爵、丘氏兄弟對《論語》的譯文中“禮”字的翻譯主要使用了如下詞語:(1)rules of propriety,(2)propriety,(3)ceremony,(4)festive ceremonies,(5)rule of ceremony,(6)ritual,(7)rites,(8)ritual principles,(9)the rules of proper conduct,(10)regulations,(11)what is proper,(12)etiquette,(13)observances。以韋利、丘氏三兄弟及理雅各的譯文為例具體看一下“禮”字的翻譯,如表2所示。

表2韋利、丘氏三兄、理雅各譯文中“禮”字使用出現次數及頻率統計表
在各個譯文中ritual的使用頻率最高,其次為etiquette和propriety,那么這三個是否就是最貼近原文的譯語呢?是否就是目標語中“禮”字的原型呢?首先來看ritual一詞。在《牛津高階英漢雙解》字典中ritual的含義為(宗教儀式的)程序,儀節;具體點儀節;固定方式老習慣。由此可見ritual所蘊含的“禮”含義包含了基本范疇中的禮節,也可指下位范疇中具體的禮節。因此ritual一詞本身就具有上位范疇跟下位范疇兩個范疇的屬性。但是ritual一詞卻未囊括上位范疇禮制、及基本范疇中的禮貌。因此,ritual這一實際原型與“禮”字在源語中理想原型也是有一定差距。其次,再來看etiquette一詞。《牛津高階英漢雙解》對etiquette的解釋為儀節,禮儀。由此解釋可知這是一個基本范疇的詞語,泛指一切正式的行為準則。Propriety在《牛津高階英漢雙解》中的解釋為,合乎社交或道德規范的舉止、得體,可見這是“禮”字的基本范疇禮節、禮貌;其復數形式專指行為規范、禮節、規矩,這也是“禮”字的基本范疇。由此可見propriety僅包含了基本范疇,上位范疇禮制及下位范疇具體的禮節均未囊括在內。以上語義分析與范疇層級的對應具體如表3所示。

表3目標語對應范疇層級
由表3能明顯看出,所選的詞項中只有ritual一詞跨越了基本范疇與下位范疇,與源語中“禮”字所跨越的范疇最為接近,僅未將上位范疇的“禮”字構建出來。上位范疇較為抽象沒有經驗感覺上的完形,因此對于目的語讀者而言不易識別。譯者在選詞的時候出于讀者認知經濟性原則,會選擇目標語讀者更容易接受的譯語來傳達源語的含義,這樣更能突顯“禮”字的蘊意。由此可見,在所選定的三個譯本中,譯者將ritual一詞作為“禮”字的原型,與源語的范疇層級對應最為貼近,選擇此詞能較好的將“禮”字的理想原型呈現出來,因此在部分情況下用ritual作為《論語》中的“禮”字的實際原型是可以接受的。但是更為對等的“禮”字在源語與目標語中的原型仍需構建。
經過對源語的分析,可發現“禮”字的原型應包含如下語義特征:禮=[禮制]+[禮儀]+[禮貌],因此其所對應的目標語也應具有這三種語義特征方可構建譯語中的原型。李玉良、張彩霞(2009)主張在翻譯“禮”字的時候采用具有漢化特色的“li”來翻譯意識形態中的“禮”,翻譯外在行為的“禮”或儀式的“禮”時用“liist”加名詞的形式,并主張不囿于漢語拼音系統創建更易于外國人接受的“Le”[20]。這不失為對“禮”字翻譯的一種創新,既帶給目標語讀者以何為“li”的懸念,又可將中國文化更好的傳達給譯文讀者。但是這種譯法僅僅將上位范疇和基本范疇中的禮儀傳達給了譯文讀者。然而此種譯法在語義傳遞的準確性上有待完善。基于李玉良張彩霞的譯法,本文建議用“li”加下文注釋的方法翻譯漢語中的“禮”字,原因有三:首先,功能對等的角度而言,源語中“禮”字使用的是一個字,最佳的目標語中也應使用一個字來進行翻譯;其次,對于譯文讀者而言“li”僅是一個符號無法傳遞源語中豐富的語義,通過注釋的方法加以補充有助于譯文讀者的理解,能更好的傳達“禮”字的內涵;再次,使用“li”加注釋的翻譯方法有助于建立“禮”字在譯語中的原型,可以避免以往翻譯中范疇不對應的問題。
禮,是儒家思想仁的外在表現形式[19](P214)。對于“禮”字的理解是探究儒家精髓的伊始。從“禮”字的語義特征可以發現“禮”字由最初祭祀的儀式在《論語》中轉變為如下三重含義,即“禮”字的原型所包含的屬性:其一,禮制;其二,禮儀;其三,禮貌。這三個詞分別屬于不同的語義范疇,根據原型理論構建對等的譯語的原型通過對三篇《論語》中譯文的分析發現,譯者并沒有探尋得出對等的目的語種“禮”字的原型。以往的對于“禮”字的原型的選擇,雖然不對等但是出于讀者認知經濟性的需求,讀者能通過最小的努力便可接受源語中“禮”字所要傳遞的含義。三篇作為樣本分析的譯文,對于“禮”字選詞的翻譯僅在不同范疇層面突顯了“禮”字的某些特點,但仍未將“禮”字原型的全貌呈現出來。鑒于此,從原型突顯的角度考慮本文主張用漢語拼音“li”加注釋的方法翻譯《論語》中的“禮”字,這樣亦能幫助讀者構建“禮”字在目的語中的原型,亦能更好的向外傳播中華文化的深邃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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