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的果實

□鶴蜚

喜歡一種東西一定是情感占了上風，你喜歡的東西大多是你生命中缺少的。蘋果是我最喜歡的水果，在我看來，除了糧食和蔬菜以外，幾乎沒有任何一種東西能像蘋果那樣深入人心。蘋果像不舍離去的親人，無論你喜歡不喜歡都會纏著你，跟隨著你，像勺子必須和鍋在一起一樣，蘋果是與我們的生活如此的親近。如果許多種水果放在一起，我依然會首先把目光投在蘋果上。就像在嘈雜無序的火車站臺上熙攘的人群中一下子會看到你的親人。

第一次走進蘋果園是在金秋，陽光濃烈的煙火味撲面而來，蘋果樹像被點燃的火把，在天空下燃燒，燦爛，嫣紅。蘋果紅了！果農們正在摘蘋果，他們并不急躁，站在豐滿的果樹前，對待一個個蘋果猶如對待自己要出嫁如花般的女兒，既心存不舍又滿懷喜悅。有一句話說得好，如果你愛萬物，萬物必將愛你；如果你心懷萬物，萬物必將歸屬于你。村書記帶著我們一伙人，從一戶農家領出來一個矮個子的精干婦女。書記邊叫她大姐邊用他的大手重重地拍著她的肩膀，告知她我們一伙人是作家，來參觀她的果園體驗生活順便幫她摘蘋果。書記的大手過重，拍起的灰塵蕩起在大姐肩頭，力氣大得仿佛要把大姐拍倒一般。我說書記你手別太重了，別把人家大姐的肩膀拍壞了。大姐并無半點不悅，反而滿面笑容地說，不要緊不要緊俺們要支持書記工作，純樸的笑容不見絲毫的假意。鄰居們用羨慕的目光跟著我們一行人，那蘋果樹累累的碩果滲透著辛勤的汗水，滿屯滿山的農家只選了這一家，也許是一份榮耀。大姐家的果園好大，占了路西側小半個山坡。我無法用淡定的目光掃視一番再去行動，密密匝匝的蘋果樹上掛滿串串紅紅的蘋果，我剛接近果園的邊緣就迫不及待地沖進蘋果樹下，我摘下了第一個蘋果。我的寡聞和心急注定了無法得到最好最大的果實，就像是職場上少了心機，注定走不了多遠。因為我沒有傾聽果農關于摘蘋果技巧的指導，使我的第一個蘋果摘下時就斷了蘋果把兒。而蘋果拿到手里時，我才發現，新鮮透亮的蘋果上有一個深深的小洞，那是一個新鮮的傷痕，這是被鳥叨過的蘋果。大姐說，你有福氣了，這是最好的蘋果，這個蘋果很甜，因為鳥兒專挑甜的蘋果下手。

好像男人專門挑選漂亮的女人下手一樣，聽上去我中了彩一般。這是我第一次摘蘋果，而平生我摘的第一個蘋果并不完整。

喜歡一種東西一定是情感占了上風，你喜歡的東西大多是你生命中缺少的。蘋果是我最喜歡的水果，在我看來，除了糧食和蔬菜以外，幾乎沒有任何一種東西能像蘋果那樣深入人心。蘋果像不舍離去的親人，無論你喜歡不喜歡都會纏著你，跟隨著你，像勺子必須和鍋在一起一樣，蘋果是與我們的生活如此的親近。如果許多種水果放在一起，我依然會首先把目光投在蘋果上。就像在嘈雜無序的火車站臺上熙攘的人群中一下子會看到你的親人。

說起小時候，大家共同的記憶一定離不開蘋果。在我們家鄉，每到秋菜上市家家開始儲存大白菜的時候，有條件的人家就會同時儲存蘋果。記得我家的蘋果都是爸爸扛回來的，記得他總是用右肩扛蘋果筐，歪著頭把脖子耳朵和臉的一側緊貼在蘋果筐上，左手越過頭頂抓著蘋果筐的邊沿。他吃力而堅定地走進廳堂，彎腰側著身重重地放下蘋果筐，猶如放下繳獲的敵軍俘虜。看我的眼神里透著歡喜，似乎告訴我，胖丫頭，一切都屬于你了。廳堂的角落里立刻變得明亮而飽滿起來，不知道是蘋果還是筐的原因，四處都是露水和果園的氣息。那是個不講包裝的時代，蘋果筐有些粗陋，是用柳樹枝條編制而成，粗細不一的柳條用最簡單的條理扭成圓桶又略顯梯形的大筐。有時柳條太過新鮮以至于柳條里面的青色的肉體破裂開來，像拔了牙的孩子疼痛得張牙舞爪。可以猜想筐的速成。編筐的人一定在想，誰又會在意蘋果筐的精美與否，它只是一個筐而已，筐子再美麗如果不裝滿蘋果便毫無意義。蘋果吃光的那一天，筐的命運就會交給爐膛或者扔在哪個角落，大筐暴露無遺的實用主義模樣并沒有令人生厭。蘋果筐上面蓋著蓋子，蓋子用更細一些柳條編制，蓋子下面蘋果上方鋪滿了稻草。整個筐用粗鄙的繩子纏繞著，像個被五花大綁的犯人，看上去十分老實。繩子是怕蘋果掉出來，稻草是為了保護蘋果不被硌傷。

蘋果是我小時候認識的第一種水果。對蘋果的稔熟和對其它水果的無知，使我自作聰明地把蘋果想象成水果之王，就像前街的二虎子哥在我眼里是厲害的戰神。有一天，二虎被人打倒在地，他跌落的門牙流血的大鼻子，在我，就是英雄末路也是世界的末日。長大后才知道，我對蘋果的贊美之情，不過是無知和糊弄自己的托詞。不過據說蘋果也叫記憶之果，不是具有多么神奇的功效，而是蘋果有著豐富的糖分和維生素以及人體所需的礦物質和微量元素，對心臟病也對精神類疾病具有明顯的療效。從這點看，我把蘋果稱為水果之王還真不是浪得虛名。

大道邊上停著賣大白菜的貨車，冬季儲存大白菜的主力大多是老人，你別指望一個九零后會買一堆白菜存在家里。即使知道明天一切都不復存在，年輕人也不會去搶購，那些熱衷于儲存和搶購的人一定有過缺衣少食的不幸遭遇。小時候我最怕分東西，我是最不會過日子的那種人。不管是分糖塊還是分雞蛋抑或是分蘋果等等，我總是會一口氣干掉分到手的所有美味，才不管吃過后會長時間糾結在別人延綿不斷的美味誘惑之中。如果你要長時間擁有一樣東西，那就要學會忍，等待，堅持，吃同樣的東西，去感覺漫長的幸福。

一個人熱衷于什么時，一定是年輕時缺少什么。好一定與少有關，記憶的深刻大多與痛有關，哥哥們曾經因為偷吃蘋果而遭了打。蘋果剛拿回家的時候，一開始都由大人們分給我們吃，什么時候吃什么吃多少都由大人們決定，如果你有什么異議也沒用。就像水電要漲價了，有關部門組織大家在一起聽證，聽證完了還是一樣，該漲還得漲。但在孩子看來，大人們總是那么精于算計，總是過于刻薄，總是感覺不到孩子們的渴望。蘋果留在唇齒間的甘甜不時地撕扯著我們的欲望。那一次，不知道是特意為之還是爸媽太過忙碌，好長時間我們沒有分到蘋果吃了，放在角落里的蘋果成了我和哥哥惦念的美味，于是就有了偷拿的沖動。兄弟姐妹中無論是做好事還是做壞事帶頭的一定是大哥。他在我們的央求下，先從蘋果筐的繩子上下手，因為蘋果筐已經打開過，上面捆綁的繩子便沒有以前那么堅固，像掙脫累了的犯人放棄了掙扎，讓大哥沒費多少力氣就打開了繩子。第一次，我們每人分了一個，大哥拿了個小的。偷或者拿其實是考驗人的智慧和膽量，凡事開了頭，便不會輕易停下。后來繩子越來越松，于是以后多次當我想吃蘋果的時候便會毫不猶豫伸出手，那也是我早就有的沖動。

父母永遠都是最后發現問題。當一筐的蘋果已經見底時，挨揍的首先是大哥。但我知道吃的最少的是大哥，他總是那么有節制的拿，而二哥是吃的最多的。二哥挨打的時候先是會分辯說是大哥帶的頭，這并不能免予胖揍，然后他便也會出賣我，說我吃的最多如何如何。這樣的揭發對我沒有任何威脅，父親不但不聽反而會更狠地揍他，說他不但自己壞還帶壞了妹妹。惡的微小像丟掉的垃圾，好像不見了蹤跡，卻污染了環境。從我記事起，那是他們第一次因為偷拿了蘋果挨

打，以后他們再也不敢偷拿蘋果吃了，反而我的膽量卻增加了。有幾次我試著讓哥哥偷拿蘋果吃，二哥總是最先反對，他說反正最后挨打的不會是你。

人類最早的情感故事與蘋果有關。伊甸園里蘋果不是最搶眼的果實，蛇的邪惡是騙夏娃吃了蘋果。蘋果成了上帝送給人最早的禮物，也成就了亞當和夏娃，蛇其實是人類最早的紅娘。亞當和夏娃偷食了禁果然后有了愛情，有了人類。小時候聽過這個故事后格外的愿意吃蘋果，只是有些不解：我吃了那么多的蘋果，怎么還沒有遇到心目中的那個心愛的王子？

回憶是一張害羞的臉，純真可愛又讓人回味。相伴的是那些陳年往事，雖沒有了新鮮的汁液，卻因為曾經的美麗，仍然會散發著甜蜜的味道。一個參加過抗美援朝的長者，給我講過一個他和蘋果有關的故事。抗美援朝時，他正年輕，給首長當秘書。房東是個年輕的女子，彼此間幾乎是朝夕相處，相互間有著曖昧的情感。在她是羞于表達，在他更多的是膽怯。有一天晚上，他在被窩里發現了一個蘋果，他當然知道蘋果的來源，于是他偷偷地把蘋果藏了起來。第二天，被窩里又有了一個蘋果，連著兩天他收到了兩個蘋果。那時候蘋果十分的金貴，他不舍得吃，他知道那蘋果的分量和寓意，也知道年輕女子的想法，但是他又不敢有任何行動。白天再看到年輕女子時，他甚至不敢抬頭看她。這樣過了幾天，他的被窩里又有了一個蘋果。那天晚上，他躲在被窩里一口一口慢慢地咬著蘋果。他吃了蘋果，蘋果也迷惑了他，他邊吃邊思忖著，心里糾結著，與自己斗爭著。結果那天半夜里，成排的炮彈轟下來，瞬間他就被埋在了瓦礫中，只露出一個頭來，而部隊接到命令必須立即撤退。他的首長邊指揮部隊撤退邊不時地看著他，如果救他，就會拖延時間影響撤退，如果不救他又有些狠不下心來，最后，首長還是指揮大家把他救了出來。他說，他絕望的時候想到的是那個蘋果還有那個年輕的女子，只是那以后，他再也沒有看到那個年輕的女子。

每個人心目中都有一個王子，當然也有個魔鬼。

了解摘蘋果的技巧后，我再摘蘋果時就格外的認真。這種勞動是自覺的也是快樂的，所有的勞動大多都是為了追求生命的美好，但最初給我的印象卻有一種被懲罰的感覺。因為在家里最小，很多時候在受寵愛的時候也在受傷害。經常，大人們坐在屋里聊天，我定會在廚房的瓦斯爐前看水，怕水開了溢出來澆滅了煤氣。這是我最不能容忍的事情，我那時特別的想知道大人們在聊什么。爸爸跟奶牛場的頭頭是朋友，有一段時間，他無償給我們家提供牛奶，結果是我每天早晨都要到奶牛場去提牛奶。奶牛場在山腳下再過一條馬路才能走到，來回要十分鐘，我要提著三個瓶子，裝滿三斤牛奶，那時一家人的早餐是熱騰騰的牛奶泡玉米餅子。牛奶的香甜并不能使我釋然，在我，還有種恨恨的感覺，為什么去提牛奶的是我，他們每個大人都比我力氣大。還有許多許多事，反正他們每個人隨便會讓我做任何他們想讓我做的事。

有一次，小姨半夜來敲門，表弟大海不見了。那時夜晚沒有公交車，他們從海港的住處找到了我凌水橋的家里已經是后半夜了。只聽到小姨在屋外大聲地喊著大海，知道大海沒有在我家里，小姨連屋都沒進就又走了。他們第二天晚上在鄉下的舅舅家找到了大海。大海一出生就送到外婆家，或許是因為沒有在父母的身邊成長，加上外婆對他格外的寵愛，處處慣著他，他漸長了農村孩子的一些習氣。等到了上學的年齡回到小姨身邊時，已經異常的頑劣。讀書又趕不上聰明的哥哥，所以經常挨板子，他憤怒的方式就是離家出走。每每攢足了錢，就買張火車票，跑往幾百里地的外婆家。

大海的離家出走時常刺激我。我經常說，你們要是再讓我干這干那對我不好，我就離家出走。聽到這話媽媽第一反應是抬起手準備給我一下子，但是她的手在空中被爸爸攔住了。我的話是一個不安的信號，我的口袋里永遠不會多于一張火車票的錢。有一次，我不小心把滾燙的粥碰翻了，燙傷了胳膊，這成了他們終止我干活的理由。由此我不再干活，只是胳膊上的疤痕過了幾年才一點點消失。看上去似乎我在用一種狡辯的方式逃避著勞動，其實我心里真有種想離家出走的沖動。

如今的蘋果已經不再是原來的樣子，就像我們已經不再是原來的樣子。朋友送來的蘋果裝在精致的盒子里，包上漂亮的包裝紙，假扮成精美的禮物，有點虛張聲勢的感覺。其實蘋果就是蘋果，就如一個純樸的鄉下姑娘，被那些粗劣的風侵蝕過，被那些笨拙的鳥兒叨擾過，風里雨里白天黑夜地挺立過，可以長成堅強能干的娘子，不會裝扮為千嬌百媚的貴妃。

作者與部分采風團員合影（左起：徐鐸、格格、鶴蜚、孫甲仁、秦玉）

我們后來又換了一家果園采摘，這時見多了蘋果，我便不似剛到果園時的激動，摘蘋果時就有了淡定和自如。這一次，我認真地走進果園，仔細地挑選。最后我挑選了一個大而圓顏色純正的蘋果，我說我找到了蘋果之王。我拿給同伴們看，看上去我摘的蘋果確實是最大的。但一會兒，另一個同伴給我看了一個更大更紅的蘋果：品相端正，顏色紅艷，沒有絲毫的瑕疵……

一個作家之所以偉大，一個作品之所以偉大，是因為倫理精神是偉大的，心情態度是偉大的。小氣的人成不了大事的，目標的設定也決定著成功與否。

世間的事看明白時你也老了。但只要看明白了，就好。

走的越遠，你會發現路越長；看過的越多，你會發現知道的有限。

沒有誰敢說自己握在手里的東西是世界上最大的。

只要，你是你自己的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