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雅麗的詩

TAN YA LI

午夜江水

這是亡靈預(yù)言過的一片江水

在午夜，浮動在月光沸騰的脊背

群峰匍匐天幕——

來自雪山的濤聲，此刻為我一人所有

瀾滄江邊，群鳥睡去

夜風(fēng)彈奏時間的豎琴

——很輕，很涼，很嫵媚

仿佛流沙拂過了藍(lán)色的星球

夢把我?guī)У竭h(yuǎn)山——

我看不清層巒、銀浪、金沙，

樹影重瞳里——江水守護(hù)的寺廟

只能用眼睛丈量，一條正漲水的河床

摸到午夜的流水聲

摸到祭歌里的黑龍，它豎起閃亮鱗甲

我知道在月光升起的剎那，撫摸江水，

我就可以從澎湃的源頭

用雙手?jǐn)[動它，柔軟的尾鰭

麋 鹿

神啦，明天會有麋鹿降落在這座無人的

孤島，月光普照——

海面會高出梅里雪山，最高的峰巔

神啦，明天我們一起尋找造山運(yùn)動丟失的

海星、海螺，和風(fēng)化在洱海貝殼里的

一個傷口，一個傷口

裝滿了我的愛和痛苦

神啦，明天潮汐退回大海深處

在風(fēng)平息流年最后的蕩漾之前

我請求你——

交出他，溫暖的肉體

沿 途

我寫下沿途稀疏的樹

一棵酸棗在沙堿地彎曲的倒影

我寫下心懷的良知——

眼里的貧窮會再呼喚一次我的乳名

我寫下單薄的村莊，一壺普洱茶里積壓的

青春，它被瀾滄江帶進(jìn)苦澀的記憶深處

我寫下過針刺般錯誤和真理

在沿途，當(dāng)火車隆隆

穿過這散亂的，深秋的村寨

我寫下了對一個傈僳族女孩的祝福

她多像小時候的我

傍晚，她瞇眼看書的油燈微弱

我鄭重地寫下了對她的祝福——

祝福大地上的黑暗，比昨天更晚地來臨

梅里神山

說起雪山下，那一弧越來越清亮的泉水

泉水釀下的青稞酒——

明月的酒杯鑲嵌著綠松石和瑪瑙

酒杯里盛著淺黃的琥珀光

說起朝拜的信徒身著綠色的風(fēng)暴

在山巔的夜晚，經(jīng)幡飛動

大風(fēng)散步在天鷹的枝巢

沿途有野蜂，在鮮花叢中修建它們的宇宙

有人夢見雪蓮從光滑的皮膚里長出

說起那天早晨，我看到了神山的一種完成

仿佛永恒降落于世界的盡頭

在世界的盡頭——

造山運(yùn)動才剛開始，青草和杜鵑

在雪山之巔吹起了史前的海螺

荒蕪之地

我在基諾山一帶行走時

曾偶爾找到推開孟巴娜西一扇

永恒之門的鑰匙

在去往革登山的鳥道上

荊棘和荒草高過我的頭頂

我迷失方向，直到看見曠野上

一座連一座的荒墳，敲打我的心臟

云南少數(shù)民族居住的叢林，驚現(xiàn)漢人大墓

這些清代墓地埋葬著遠(yuǎn)逐天涯的商賈

軍屯，和負(fù)罪亡命的浪子

以及他們的父魂，母姓

同一墓主另立三座墳?zāi)?/p>

一墓埋葬自己的肉身，一墓埋葬魂魄

一墓埋葬衣物和財富

仿佛將生跡和生命的盡頭一并埋葬

在輕生重死的天外之地，陽光，大霧

鳥聲叮咚——仍抵達(dá)不住永恒的終結(jié)

和荒蕪

夏 至

有多么靜，風(fēng)終于翻開了

大江大河的書頁，我起身來

為了在房間找到一種愛你的方式

我呼喚過一匹馬，請他踏雪回到

布朗山的舊居

我呼喚過一條鐵軌，讓他迷路

也能找到基諾山的村寨

我呼喚過記憶，但往昔記憶都鑲嵌到

對面的鏡子里，我想找到回家的路

在一無所知的房間，月光退回到星河

門里充滿了永恒的水聲

直到這一年，夏至很快到來

我在孤寂中，度過了又一天的黎明

約瑟夫·洛克的蝴蝶

1922年，美國生物學(xué)家約瑟夫·洛克

來到中國云南，他的使命是在麗江附近

明凈的邊地，采集植物和飛禽標(biāo)本

遍布馬兜鈴的山崗，二尾鳳蝶

攜帶明黃飄帶，而橘脈粉燈蛾翅膀艷麗

她要點(diǎn)燃一盞盞黑夜的黃金

蒼山終年積雪，但半山腰溫泉邊

撒滿了美輪美奐的各色蛾蝶

洛克有幸捕得這些紅粉軍團(tuán)

二十年后，洛克返美，全部家當(dāng)打包

在一艘去往印度的軍艇上，明細(xì)包括

“納西詞典”，記載風(fēng)土民情及蝴蝶說明

還有一箱箱，來自山谷深處的香魂軍團(tuán)：

大蠶蛾、二尾鳳蝶、紅鋸?fù)惖⒂颀堷P蝶、翠鳳蝶

橘脈粉燈蛾……

到達(dá)阿拉伯港，洛克一生的心血被一枚日本魚雷

擊沉在海面，蛾蝶的翅翼使海上燃起了鱗絨般的

“天堂之火”，藍(lán)色海面變成五色

仿佛緬懷洛克窮其一生所余下的最后色彩

洛克幾乎絕望，他相信蛾蝶以這樣的方式

證明它們天生就在云南

洛克重返麗江，他再沒有用氰化物毒殺過

任何一種飛翔，他安靜地觀察，記錄，沉浸

對于他來說，花了一生才能學(xué)會愛

“與其躺在美國的病床上，不如死在玉龍雪山的

鮮花叢里……”

布朗山的荊棘

從堅硬的巖石夾縫里長出

他們指引我穿過白云來到這里

我在詩里讀到布朗山時

山路上的山芭茅，漫到我的全身

古老的佤族神在山坡上彈奏祭歌

“白香花已經(jīng)開白山坡，我們要播種了

撒下草籽，讓它們進(jìn)入泥土吧

讓它們在巖石上也能發(fā)芽出生”

我被歌聲帶進(jìn)布朗山一棵荊棘的身體

我所長出的根莖不夠粗壯

結(jié)出的草籽不夠甜美

我的舊朋新友是野鼠，蜻蜓，蚱蜢和

展翅低飛的云雀

我的出生地

一條荒蕪的舊道，四周青巖突兀

我是隨風(fēng)散布種子的信使

為山里的任何一種微小的生物代言

我重復(fù)的是布朗山，朝生暮死的命運(yùn)

聽?wèi)T四處風(fēng)聲颯颯，我出生衰敗

——一棵來自峭壁的荊棘

能感知任何生命的繁茂生死

即使在火星降臨的，布朗山頂

翻閱白水河

古老的傳說里，白水河是一冊絕世孤本

你打馬過小鎮(zhèn)，影子夾進(jìn)江水的書卷

書的封底，是柿子壩腳趾流過的朱提江

一冊書卷，流動的高潮和巔峰突然靜止在

東經(jīng)102度52分，北緯26度34分

白水頁碼串聯(lián)了柿子、黃草、小壩、大寨

民政、廟壩、牛溪、柳溪、洛旺等羅布的小鎮(zhèn)

無名灌木叢，間雜珙桐，天麻，草玉梅，算盤子

榿木，三脈水絲，馬醉草，這是書卷里

眾多木本，草本植物的插圖

野豬、金錢豹、褐鳳蝶、麻雀布滿字里行間

線裝的紙張被藍(lán)色的礦物水浸染

白水河是岡丘上巨大的裂縫，是被遺棄在

曠野里，無人知曉的風(fēng)化書卷

沒人知道它確切的位置，不存在于地圖

不在書庫中，不在人的記憶里

它縱向流淌使書卷里的地上生靈

和水中植物都患上了自閉

它是被遺忘的流淌，除了在自然里

恒久存在，散發(fā)與世隔絕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