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瑗
周建新的小說《沒有大事》一開篇就將讀者帶入了關于“有事”與“無事”的論辯和思考:“那一年發生了很多事兒,光是哀樂,廣播里就輪換三回。”如果說國家領導人的逝世、政治環境和氛圍的變換,是刻在歷史碑銘上的宏大敘事,那么平凡人生的波瀾和曲折則只是處于這些大事間隙的一點調劑——“無事之事”。《沒有大事》正是要撥開歷史的風云變幻,在云淡風輕中尋覓被歷史所遺落的故事。
它找到的是什么呢?小說先是寫“吃”——不堪饑餓的侯美工聯合起道具、服裝、化妝等宣傳隊成員趁著夜色偷吃狗肉,明令禁止娛樂活動的時代,能夠規范人們的外在行動,卻無法遏制他們心底暗自滋長的對食物的渴念。然后寫“性”——梅主演與甄隊長的偷情在縣里掀起了軒然大波。雖然小說屢次渲染梅主演的驕矜與清高,但在為數不多的正面描寫中,她拒絕賈編劇求愛時的堅決,以及面對千夫所指時的怨怒,都讓人感到這個女子在冷淡的外表下有著一副火熱的心腸和棱角分明的個性。不同于一般的蕩婦或表里不一的革命投機者,梅主演在性行為上的違禁與破格,也帶有人性解放的意味。這便是《沒有大事》為我們呈現的故事。在壓抑而平靜的“默、默、默”中涌動著的是對食物與愛情最熱烈而奔放的渴望。“食”與“色”,作為兩項古老的人類活動,揭開了埋藏在宏大敘事下一以貫之的人性脈絡。
然而,小說對人性之常的開掘并不停留于高揚或贊美,這篇作品的高妙之處在于,作者始終秉持著一種不動聲色的寫作姿態。他寫到侯美工們的偷吃狗肉,似乎拉近了距離,意欲突顯“吃”的合法性,并將置身事外的甄隊長、梅主演放逐至批判的立場上;但當侯美工們為保住自身“吃”的權利而揭發梅主演的私情,在梅主演赤身裸體地出現在眾人面前那一刻,讀者的同情對象悄然發生了轉移。小說揭示了一種盛行于“文革”的邏輯——為不使自己受害而去害人——在日常生活中的運用,在這一刻,“吃”的合法性發生了動搖,小說將敘述引向了更為深入的思考:人性本能所展現的是否都是正面的能量?人的各種需求之間是否會發生碰撞?在為維護一種正當的權利而不得不侵害另一種權利的時代,誰該為梅主演的受辱負責?《沒有大事》觸及了人性深處的復雜面,作者沒有留下明確的答案,而是在頗為平靜的敘述中,與讀者一起探索人性的奧秘。盡管如此,無論侯美工還是梅主演,在能夠正視自身的欲望這一點上,他們都是正常的。小說中最卑瑣、病態的人物,其實是未參與“食”、“色”活動的賈編劇,他對梅主演的美色垂涎已久,卻始終只能透過窄窄的指縫投射自己的欲望,甚至連面對梅主演的裸體的勇氣都沒有,在所有人物中,“賈”編劇最缺乏真性情。
小說最后,梅主演的風流韻事逐漸平息,侯美工們偷吃狗肉的事更是無人再提。無論曾引發多大的風波,它們終究只是“很多事兒”與“大快人心事”之間的空檔和間隙,最后難免煙消云散、無聲無息。讀《沒有大事》,不禁讓人想起雷馬克的《西線無戰事》,相比于當下眾多日常生活敘事對平凡瑣事的過分渲染,這篇小說呈現一種舉重若輕的氣度,一句輕巧的“沒有大事”抹煞了“無事之事”存留的痕跡,但借由侯美工、梅主演的故事進行的人性探索已在讀者心底留下了余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