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史閱世嘆李斯

□ 胡淼森

《史記》之文，世家勝于本紀，列傳勝于世家。列傳之中，《李斯列傳》中所記一代名臣盛極而衰、身死名滅的人生悲劇，千載之下猶令人唏噓感嘆。

李斯其人，文章妙手，丹青妙筆，可謂才高八斗。然德行不修，境界不高，謀求功名富貴之心昭然，決定了其人生的走向與結局。李斯少為楚郡小吏，見廁中鼠、倉中鼠之命運迥異，遂悟“人之賢與不肖，全在自處”的道理。后從荀子學帝王之術，始終堅信“詬莫大于卑賤，而悲莫甚于窮困”，不甘于簞食瓢飲的儒家操守，又不認同非世無為的道家態度，于是西向入秦，行法家之術，謀取富貴。經呂不韋引薦，向秦王獻離間六國君臣之計，拜為客卿。

后韓人鄭國借修渠而刺探秦國之事發，秦王下逐客之令，波及李斯。李斯報以《諫逐客書》一文，震動朝野，更得秦廷賞識，復官用計。20年后，終助秦王一掃六合，海內一統，李斯亦官居丞相，位極人臣，權傾朝野。長子李由任三川守，其余兒女都與皇室聯姻。李由歸家，百官都來道賀，門前車騎數千。李斯感嘆，“人臣之位無居臣上者，可謂富貴極矣”，頗有些洋洋自得，然又想起荀子“物禁大盛”的告誡和物極則衰的道理，對于人生歸宿有一絲隱隱不安。

果真，一語成讖。后始皇客死沙丘，趙高矯詔立胡亥。李斯以丞相之尊，本可挽狂瀾于既倒，擒小人，立扶蘇，免秦亡之禍，亦可報知遇之恩。然小人之心蒙蔽雙眼，主宰了李斯的抉擇。趙高一眼洞察這位丞相的人格弱點，稍稍點了幾句“變而從時”“因禍為福”的道理，列了幾條擁立扶蘇后蒙恬對其地位的威脅，便擊潰了李斯的心理防線。李斯罔顧社稷朝綱，攀附趙高，擁立胡亥，賜死扶蘇，擒殺蒙恬，從此拉開秦二世而亡的序幕。

隨著趙高逐漸把持朝綱，清除障礙，畫虎不成反類犬的李斯，最終被誣告謀反，收獲“腰斬”“夷三族”的結局。臨死前，李斯父子相哭：“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更有傳說受刑一刻，貴為書法家的李斯以半個身軀戰栗匍匐，掙扎寫下三個“慘”字。人之將死其言也哀，然君已入甕，痛之何及。

西諺云：性格決定命運。縱觀李斯一生，恰恰由于為德不修、為智不明、為道不仁、為官不稱，最終招致悲慘結局。

一曰為德不修。觀李斯之德，如一株沒有主心骨的墻頭草，隨風擺動，心口不一，毫無氣節。昔日《諫逐客書》言之鑿鑿，實為謀取個人富貴之自薦書，倘以孔孟儒者之心，君事臣以禮，臣事君以忠，邦有道則留，邦無道去之可也，何必孜孜以求？更進讒言逼死韓非，毫不念及同窗情誼，有阻我富貴嫌疑者盡殺之，比起管仲鮑叔，道德境界判若霄壤。

二曰為智不明。西哲常用“刺猬”與“狐貍”比喻激進主義與自由主義兩種不同的人格。一些文人士大夫的悲劇在于，太想做八面玲瓏的狐貍，不知不覺間喪失了刺猬的尖銳，最終失去了保護自己的武器。心術者，小人智謀也。李斯之殺韓非出于心術，焚書出于心術，立胡亥殺蒙恬、扶蘇出于心術，然機關算盡太聰明，最終仍死于趙高之心術。不知李斯死前是否追悔過當年之事，倘稍存辭讓之心、公道之念，留韓非，存六經，薦蒙恬，三者或為其一，庶幾可免悲慘之結局。李斯棄大智而謀小術，不能為忠臣良相，更陷社稷于水火，終成千古笑柄。

三曰為道不仁。太史公在《李斯列傳》結尾感慨：斯知《六藝》之歸，不務明政以補主上之缺，持爵祿之重，阿順茍合，嚴威酷刑，聽高邪說，廢嫡立庶。諸侯已畔，斯乃欲諫爭，不亦末乎！人皆以斯極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與俗議之異。不然，斯之功且與周、召列矣。史家一語，沉痛至極。李斯出于荀子之門，熟習儒家六藝，卻只能淪為小人，而無法成為周公和召公式的圣人，就在于不能堅守仁者愛人的儒家之道，陷入阿順茍合、嚴威酷刑的低等境界。

四曰為官不稱。荀子有言：“德必稱位，位必稱祿，祿必稱用。”為政之道，既患不知，更患不能。所謂“無德不貴，無能不官。無功不賞，無罪不罰。朝無幸位，民無幸生”，為官從政是一種風險事業而不是鉆營投機，若德行不立，功業不修，雖孜孜以求富貴，終難如愿。

小人為官，往往不修官德而偏于刑名政事，只可謂胥吏而不可謂良臣。以吏為官之悲劇，恰在于吏之道德操守淪喪殆盡，而無絲毫匡扶社稷、為民立命之心。李斯德才，做一小吏足以勝任，然做一宰輔帽大身小。嫉賢妒能，身居高位而不能進一賢人，反殘害忠良之士；優柔寡斷，秦始皇病死沙丘，趙高稍一逼宮便手足無措；曲學阿世，因兒子鎮壓吳廣起義不力，懼二世怪罪，竟曲意逢迎，鼓動二世行所謂督責之術，橫征暴斂。李斯自負有功，治民三十余年，為皇帝勒石歌功無數，卻未曾直諫一言，直到最后身陷囹圄，反以關龍逄、比干、伍子胥自比，豈不謬哉。

在其位而不謀其政，任人唯親而不選賢任能，皆為腐敗。賢者德之本，能者才之基，賢能者居高位，庸碌無為者居下位，此乃吏治之常態。只有親君子、遠小人，舉賢不避親，舉賢不避仇，澄清吏治，國家的政治才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