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諸子登峴山

〔唐〕孟浩然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

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

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

品讀

站在襄陽城東南角仲宣樓上，舉目望去，峴山凝翠，丹壑含霽。峴山是由各有其名的群峰組成的，其中離城最近也最美的一峰，以晉代大臣羊祜的名字命名。我忽然想到孟浩然這首吊古傷今的詩。

所謂吊古，是憑吊峴山的羊公碑。碑為羊祜而立。據《晉書·羊祜傳》記載：“祜樂山水，每風景，必造峴山，置酒言詠，終日不倦。嘗慨然嘆息，顧謂從事中郎鄒湛等曰：‘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來賢達勝士登此遠望，如我與卿者多矣！皆湮滅無聞，使人悲傷。如百歲后有知，魂魄猶應登此也。’”死后有知，魂魄也要登上峴山，可見羊祜對此感情之深！

除了孟浩然，張九齡、陳子昂、李白、杜甫、蘇軾、袁宏道等幾十位歷代詩人都曾在此拋淚吟唱。男兒有淚不輕彈，羊祜何以撼人肺腑？

羊祜（221—278），字叔子，西晉泰山南城（今山東萊蕪）人。世吏二千石。羊祜長大后，博學能做文章，身高七尺三寸，美須眉，善談論。郡將夏侯威視他非同常人，將兄長夏侯霸之女嫁與他為妻。羊祜與王沈都被大將軍曹爽征召，王沈勸羊祜應召，羊祜說：“寄人籬下，侍奉他人，又談何容易。”等到曹爽為司馬懿所殺，王沈被免官，遂對羊祜嘆道：“我常常記起你以前說過的話。”羊祜答道：“人事變遷并非剛開始就能預料得到的。”羊祜有先見之明，卻又不矜夸自己。

曹魏咸熙二年（265）十二月，司馬炎逼迫魏元帝曹奐禪讓，即位為晉武帝。司馬炎登基后想立刻統一中國，但是朝臣積極支持的只有羊祜、張華和杜預三人。西晉泰始五年（269），晉武帝任命羊祜為荊州都督，鎮守襄陽。羊祜在荊州，主要做了三件事：一是屯田積谷，解決糧草問題；二是開發上流，取得順流而下的軍事優勢；三是大張“德”“信”，瓦解東吳的民心士氣。

那么，羊祜的對手是誰？陸抗。他是東吳名將陸遜之子，也是西晉著名文學家陸機、陸云的父親。他受命把守西陵，防范晉軍入侵。

據《晉書·羊祜傳》記載：“祜出軍行吳境，刈谷為糧，皆計所侵，送絹償之。”治軍非常嚴格。有時羊祜會集部眾在江沔一帶打獵，正逢陸抗也帶人在打獵，羊祜約束部眾嚴禁超越邊界。有的野獸如先被吳人射傷打傷，逃過境來，被晉軍所獲，羊祜總是叫士兵都送回去。陸抗知道羊祜這一手厲害，他也要顯示一下自己的“德量”。有一次，陸抗生病，羊祜送來藥，陸抗毫不生疑地服下了。有人勸他當心，陸抗說：“羊祜豈是下毒的人！”同樣，他也派人送上美酒給羊祜，羊祜對著使者拿起就喝，一點沒疑心。這一下，兩人的美名都傳開了，邊境暫時平安無事，雙方邊境的互市也有所發展。羊祜有晉武帝的信任和支持，陸抗卻不斷受到孫皓的猜忌，處處受掣。這一場“德”和“信”的比賽，羊祜終究占了上風。羊祜與陸抗所處的年代已是“分久必合”的階段了，一部三國即將落幕竟還有這樣的人物，真叫人不禁感嘆三國人才如海，云生霧集。

羊祜經歷了兩代帝王，一直掌管關鍵重要的部門，凡遇他參與謀劃商議的事情，不管利弊，他都把草稿燒掉；被羊祜舉薦而做官的人，自己都不知道是由誰推舉的；羊祜的女婿曾經勸他結黨營私，而他默然不應，隨后教訓子女：“為人臣子樹私心而背公，是頭腦昏亂的表現。”誠如莊子所云：“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莊子·逍遙游》）意思是說，道德修養最高的“至人”能達到忘我的境界，精神世界超脫外物的“神人”心目中沒有功名利祿，思想境界臻于完美的“圣人”從不去追求名譽地位。羊祜“為而不恃”，體現了中國古代的生存哲學。

西晉咸寧四年（278），羊祜有病，請求入朝，面陳伐吳之計。司馬炎考慮到他有病在身，不宜經常出入宮廷，便派中書令張華去問他有關籌策。后來，羊祜病重，舉薦杜預接任自己的職位，不久辭世而去。

羊祜死后，司馬炎素服而哭，很是哀痛。他死的那天，正逢二十四節氣中的大寒，司馬炎的涕淚都沾到了胡須、兩鬢上，并且結成了冰。民眾正逢市集，聽到羊祜逝世的噩耗，無不悲慟號泣，竟為之罷市，巷道痛哭之聲不絕于耳，連吳國守邊將士也在為羊祜之死而哭泣。羊祜鎮守襄陽十年，很得江漢眾人之心。襄陽百姓在峴山上羊祜生前宴游之處建廟立碑，年年祭祀，“望其碑者，莫不流涕”。一種偉大的人格力量能夠感天動地，甚至折服敵手，這大約就是孟子所說的充塞天地之間的“浩然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