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森
有人說,魯迅正在離我們遠去,周作人正在向我們走來,意思是周作人已經取代了魯迅的地位。我對此說法卻不以為然。
首先,魯迅在文學上的高度,是周作人無法企及的。
魯迅先生曾經就《紅樓夢》說過這樣的話:“誰是作者和續者姑且勿論,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
不幸的是,魯迅身后,他自己也遭遇了這樣的情形。有的人把他刻意打扮成“金剛怒目”式的“革命家”;有的則把他僅僅局限于“亭子間”里的“文學家”,乃至“小說家”或“雜文家”;更有甚者,拿著放大鏡,專挑他的某些詞句,把他“還原”成冷酷、好斗的小人形象。
這其實也很正常。除去一些真正的“小人”從自己的陰暗心理出發去貶損、侮辱別人不談,此外,看問題的角度不同,所處的立場不同,所要實現的意圖不同,都會影響對某個特定個體的判斷。而真正的高山大川,因其博大與豐富,都會留給人們無限解讀的可能性。蘇東坡曾說廬山“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他認為原因是“只緣身在此山中”。其實,就算跳到山外,也依然難以把握高山、大川的方方面面。
魯迅是高尚的。他與章士釗、胡適、林語堂、梁實秋、周揚等的糾葛,近年來成了現代文學史上熱議的話題。這當然可以討論,但卻不能因為要公正評價他們的成就,就非要去貶低魯迅。他們之間的爭論,主要是觀念的沖突、思想的分歧,豈是私人恩怨么!而魯迅對郁達夫、瞿秋白、柔石、蕭紅、蕭軍、胡風、劉和珍等,卻是滿懷深情和溫熱,從中可以看到他胸懷、心靈的純粹與博大。
通過魯迅先生的詩文,特別是他的日記和書信,我們可以感覺到他的內心時常在咀嚼痛苦。其詩曰:“寂寞新文苑,平安舊戰場。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弄文罹文網,抗世違世情。積毀可銷骨,空留紙上聲。”這都是在《吶喊》《彷徨》出版十年后寫的,而寫的又是一種什么樣的糾結、痛苦、郁悶的心境!可惜那時候又有誰知?先生忍受著痛楚,以堅強與韌性,不斷耕耘,不懈跋涉,將中國新文化推向了新的高度。
其次,魯迅的深度是周作人不能企及的。
我覺得一個時代,是提倡魯迅還是提倡周作人,對于今后整整一代人也會產生十分不同的影響。對今日中國青年,今日中國知識分子來說,更需要的還是魯迅,而不是周作人。這不僅是從文學史角度的評價,而且是就他們對中國文化對中華民族的意義而言的。
魯迅,不僅是新文化運動的一員驍將,而且是新的民族精神民族靈魂的重鑄者;魯迅所批評的不僅是那一種制度那一個階段那一派文化現象,而且是在幾千年封建文化“醬缸”浸泡中、在近百年半殖民地政治“囚籠”扭曲中霉變畸形的民族靈魂。魯迅積其一生之力鑄造國人的靈魂,他自己也成為我們民族的不朽靈魂。
當然,周作人也曾是新文化運動的發言人,也曾是傳統倫理文化的批評者。但很快,新文化只淪為他的工具;他仍然以傳統士大夫心態用沖淡的白話語言去嫻熟地把玩起中國器物文化來。悠悠五千年,中國的器物文化博大精深,世所罕匹;吃喝玩樂衣食居行,隨手拈來就是文化,就是文明。這自然使周作人大有用武之地——今日提倡“玩文學”的青年哪能玩過周作人呢?玩物喪志,周作人最終幾乎是自愿地出賣自己的靈魂成為民族的罪人,這并不偶然。如此一個周作人如何能與魯迅相比呢?
今天的周作人可以擺在地攤上大暢其銷,因為它好讀——茶余飯后,躺在沙發上,借周作人之筆觸,摩挲一些小擺設,品位一些小感觸,體驗一下昨日的民族風情,未必不是一件樂事。何況今日玩風甚盛,有閑者甚眾呢?而魯迅是不能躺著讀的,重讀魯迅,我仍然時時如針芒在背,為自己的靈魂所承受著的拷問。
中國知識分子都應經受魯迅的拷問——因為魯迅本人已經千百遍地拷問自己。傳統文化在民族文化心理深層積淀形成的某些劣根性,是難以自省自察自知的。但它卻是妨害我們民族進取現代文明的痼疾。一個民族具有庸人氣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國人自卑自負又自慰的阿Q精神。德國在普魯士時代曾經是庸人氣息彌漫的民族,但經過包括馬克思在內的一代代思想家哲學家的批判,經過貝多芬這樣偉大的藝術家的陶鑄,百年過后的德意志民族已是世界上最有自信和自尊、最有生命活力和創造精神的民族之一。
魯迅作為偉大的思想家、文學家的當代意義正在于此。雖然今日中國的成就令世人刮目相看,據說已到了可以說“不”的時代,但從器物文明建設上處處散發出來的暴發戶氣息中,從種種時髦的學術論爭和學術命題所暴露出的盲目的民族自卑與自傲文化心理中,我們仍然可以清晰地嗅出阿Q主義的味道--今日之新國粹主義不正是在國學熱、國故熱中瘋長么?如果我們不能在物質文明建設的同時,培育出剛健峻拔的民族品格和自信自謙的民族精神,最終,精神的貧乏將使中華民族難以真正崛起。
當然,我并不排拒周作人。今日中國畢竟處于歌舞升平的時期,有些人欣賞周作人也很正常。但不能以此排拒甚至貶低魯迅。尤其作為民族精神體現者和創造者的知識分子,不能媚俗從眾、喪失操守,不能靠作翻案文章靠出賣民族的良知,嘩眾取寵,謀利發財。在魯迅的偉岸形象面前,周 作人永遠是一 抔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