笪 蕾
美國著名導演卡梅隆十年磨一劍的電影——《阿凡達》在中國大陸公映之后,該片立刻引起了媒體與公眾的極大關注。有人發出這樣的感慨:沒有看過《阿凡達》,就像沒有看過電影。
電影《阿凡達》講述的是在戰斗中負傷而導致下身癱瘓的前海軍戰士杰克·薩利決定替死去的同胞哥哥來到潘朵拉星球,操縱格蕾絲博士用人類基因與當地納威部族基因結合創造出“阿凡達”混血生物。男主人公杰克作為人類的一員,他的目的是通過在納威部落進行人類學的田野調查,深入了解當地的文化,從而找到控制和占領潘多拉星球的辦法。在這個過程中,杰克遇到了女主人公——納威部落的公主娜蒂瑞,向她了解并學習了納威人的生存技能與對待自然的態度。隨著了解和認識的深入,杰克對納威族部落產生了強烈的身份認同感,他甚至放棄執行人類族群所賦予他的以武力摧毀納威人家園的計劃,而是選擇帶領納威人與人類展開斗爭,最終邪不壓正,人類的野心被徹底的摧毀了。在影片最后,納威族人用自己的感受器(辮子)與神樹相連,借助神樹的力量,將杰克·薩利的精神(靈魂)轉移到他的阿凡達身上,杰克最終成為了潘朵拉星上納威人的領袖。
在21世紀的第一個十年結束之時,3D電影《阿凡達》的出現讓無數影迷獲得了如夢如幻的視聽震撼和靈魂激蕩。不過,一個觀眾眼里有一千個“阿凡達”,本人將此片認定為一部不錯的文化人類學教學片,想了解一兩百年前的西方是怎樣殖民東方的,那就去看《阿凡達》;有人再對人類學的界定有什么疑惑,也可以去看《阿凡達》;再或者有人問起人類學田野調查是什么、如何操作的,那就讓他看看《阿凡達》中的杰克·薩利是如何“進入”納威部落的,甚至人類學家的結局,也被隱喻其中。因此,本文無意探討電影技術和文化經濟等問題,而是將影片放置于文化人類學的視域中進行深入的解讀,主要從文化人類學研究方法、族群身份認同、文化相對主義與種族中心主義、文化與超自然力量這四方面進行剖析。
在《阿凡達》中,男主人公杰克·薩利為了深入了解潘朵拉星球上納威部族的文化,成功地進行了一次田野調查。他事先學習納威族人的語言、習俗以及內部社會結構,然后慢慢學習并融入納威部族當地的社會生活當中,進入調查階段后,他逐漸贏得了納威人的信任,甚至幫助他們解決了當地的一些實際問題。
文化不是可觀察的行為,而是共享的理想、價值和信念,人們用它們來解釋經驗,生成行為,體現于行為。文化主要有四個特征,首先是一套共享的理想、價值和行為準則,其次是習得的而不是生物學遺傳的,人類學家拉爾夫·林頓把文化的這一特征稱為“社會遺傳”。再次是以符號為基礎,文化中最重要的符號是語言——用詞代替對象。最后,文化也是整合的、系統的。
為了獲得研究某一文化所需的第一手資料,人類學家必須做的就是參與當地人的生活,在一個有嚴格定義的空間和時間的范圍內,體驗當地人們的日常生活與思想境界,通過記錄他們生活的方方面面,來展示不同文化如何滿足人的普遍的基本需求,社會如何構成等等問題。人類學家必須從所看到的和所聽到的抽象出一套規則,以說明其社會行為,這便是田野調查。
特別的是,在田野調查過程中,日記或者稱之為田野筆記是至關重要的。無論調查的過程再苦再累,人類學家都要記錄下當天發生的事情和自己的所知所感。從最初期的文字記錄,到后來逐漸流行的民族志紀錄片,這種記載同媒介介質的發展有著莫大的關系,例如《阿凡達》中杰克的大腦就可以直接當錄像機使用,經歷過大腦的畫面、聲音和念頭都可以儲存在某個芯片當中。也許有一天,技術能把我們帶到那個世界里去。
影片中杰克·薩利通過人類學的田野調查研究方法,成功地融入了納威族部當中,甚至成為了該族群的領導者之一,他的一系列行為是人類學研究的典范,可以說,杰克本人是一個真正的人類學家。另一方面,在人類社會中身體殘疾的杰克,以健全的阿凡達之身進入一個敬畏自然的原初社會,并且逐漸融入其中以后,他在思想和認識上產生的變化,體現出一種在文明沖突之下身份的重新認同。最終,杰克與納威部落的公主娜蒂瑞相愛結婚,從此消隱于潘多拉星球,同人類社會斷絕聯系。
社會系統是在社會互動和相互承認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文化差異以族群的方式組織起來,價值差異則通過人們的認同和排斥異己的方式得以共存,也使得社會互動得以持續,從而讓共同社區的社會生產協作和生活交往得以維持和正常進行。如果族群成員普遍地與其他族群互動,就需要一套標準和規則,去確定成員資格和區別外人。這時,屬于某一個群體意味著做一種特定的人,擁有這種身份便意味著用與這種身份相關聯的標準進行自我判斷和被他人判斷,這種判斷構成人們互動的基礎,因為這種判斷對應著相應的角色規范。族群將個人組織為群體,這種社會過程最核心的機制就是認同和辨異,即人們的族群身份認同。
這種通過接觸自然萌生的或者通過傳播而獲得的族群身份認同有兩種層面:一種是族群成員關于自己族群身份的自我定義,另一種則是建立在對該身份的自我認同和族群認同的雙重基礎上的。電影《阿凡達》中,杰克先是經歷重重考驗,進而獲得了納威族部人的一致認可,成為了納威族部的一員,在這個過程中,他不僅學會了當地的生活習俗、生存技巧,而且適應并接納了納威人的生活方式和文化理念,最終他徹底完成了自我身份認同的轉變,成為了納威部族的領導人,帶領全體納威人殊死搏斗,捍衛自己的家園。
此外,《阿凡達》給人類學提出了一個新問題:如果有一天電影中的克隆技術、基因工程技術、意識轉移技術發展成熟,人類學家們可以利用這些高科技手段進行田野調查,那么人類學家會不會在克隆出來的軀體中產生自我身份認同上的迷失?科技并不是萬能的,但是我們不能忽視由此帶來的新變化和新問題。
阿凡達的英文原名為“Avatar”,詞根源自梵文,在印度哲學中,普遍被認為和眾神在地面上的肉體表現形式有關。“阿凡達”意指降臨人間的神之化身,通俗意義可理解為“化身”。在以天主教、基督教為主的體系中,意味著人性中的神靈之能。即使剝離開宗教層面上的解釋,“Avatar”也是一個在現今電腦技術中的常見術語,通常指的是在虛擬實境中完美并具象化的呈現出人形。可見,導演卡梅隆選擇這個詞作為電影片名,無疑是非常點題的,它不僅僅將電影故事的要點透露出來,同時也把主題進一步升華,希冀達到在哲學、宗教和現代科技三者語境中最自然的融合。
然而,梵文中的“神之化身”一詞具有透過深思熟慮,并且由于特殊目的而從較高境界“下降”、“轉世”的涵義,由此可見,“阿凡達”一詞本身就帶有強烈的文化中心主義的意味,顯示出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影片中,杰克最初進入納威部落的目的就是從一個所謂的“先進文明”進入到“落后文明”的環境中,企圖對納威人進行教化,從而實現對當地的占領和掠奪。
一個社會要有效運轉,必須擁有這樣一種觀念:它的行為方式是唯一正確的方式,不管其它文化的行為方式如何。這就使群體中的個體對他們的文化傳統有一種民族自豪感和忠誠感,他們還從文化傳統中獲得心理支持,這種心理支持把他們與其所在群體緊緊地聯系起來。不可否認,在那些個人從群體獲得自我認同的社會中,種族中心主義對個人的價值觀是至關重要的。但是,其問題在于:它可能太易于被當作一張特許狀,允許人們譴責其它文化低劣等等,從而為自己的利益而去剝奪別人,這種狀況發生時,通常都會導致動蕩、敵意和暴力。影片《阿凡達》中,當看到人類用冰冷的武器殘酷地摧毀那些手無寸鐵的納威人的家園這一情節時,相信很多人都會聯想到幾百年前發生在美洲大陸上的那段血型和野蠻的殖民歷史。
文化相對主義理論的核心人物赫爾斯科維茨認為,“文化相對主義的核心就是尊重差別并要求相互尊重的一種社會訓練,它強調多種生活方式的價值,這種強調以尋求理解與和諧共處為目的,而不去批判甚至摧毀那些與自己原有文化不相吻合的東西。”簡言之,就是承認并尊重不同的文化,并在平等的基礎上進行交流。
如今,沒有人能否認西方文明給全世界帶來的變革,然而與此同時,西方工業時代創造的文明同時也異化了人類本身。社會分化、宗教、種族和階級沖突以及國家間利益爭端的不斷升級,使得現代人變得焦慮、浮躁、暴力、孤獨。相反,以阿米什為代表的一些較小的和簡單的群體或組織卻能夠按照穩定的環境要求來衡量和評判他們文化的發展,這樣的文化理念決定了他們相對和諧且平衡的生活環境和社會局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阿凡達》在文化相對主義的視域觀照下,為我們呈現出一副和諧美好的原初社會圖景,這足以令我們每一個現代人為之神往。
影片中,納威人信仰神樹,并且敬畏神樹賦予潘多拉星球的一切神秘力量,神樹成為貫穿電影始終的物象,在納威人的宗教觀念里,萬物皆有靈性。關于超自然存在的普遍信仰,乃是泛靈信仰(animism)。這種信仰認為自然是由各種各樣的靈魂激活的。人類學家泰勒根據人類早期的原始部落中對神靈的信仰,指出泛靈信仰的兩個基本信條,一是相信所有的生物靈魂或肉體死亡后能夠繼續存在,并且獨立于物質世界而存在;二是相信各種神靈可以影響和控制物質世界和人的今生來世,同時神靈和人是相同的。概括之,靈魂存在的三種形式分別是在大地游蕩、轉世再生、在另一個世界有特殊位置。
泛靈信仰論認為,動植物與人一樣有各自的靈魂,就像泉水、山脈或其它自然物也可以有靈魂一樣。此外,森林中也可能充斥著各種各樣無所附著、四處游蕩的靈魂,其所涉及的靈魂種類繁多,各不相同。影片中,納威族人的萬物皆有靈性的宗教信仰正與這種泛靈信仰契合。在潘多拉星球上,神樹的種子具有靈性,它可以選擇接受或者不接受一個外來者,這種選擇的背后帶有一種深刻的隱喻,那就是一種文化間的主動和積極的認同。當女科學家奄奄一息的身體被放置在神樹下的時候,她看到了圣母的存在,那時候她自己靈魂得到了徹底的感化,而萬物之靈也感受到他們的真誠,在危急關頭顯靈動員了潘多拉星球上所有具有靈性的生物共同對抗人類的侵犯,保衛自己的神圣家園。
在影片接近尾聲之處,納威人用他們最原始、最神秘的連接方式,實現了靈魂與身體的對接。其實,作為泛靈信仰的標志,神樹代表的是自然的選擇,它啟示人們,人類是自然的一部分,應當尊重自然,敬畏自然,而不是與自然造化的力量相對抗。從另一層面上說,神樹這一物象不僅僅是導演設置的一個文化符號,更反映出導演對潛藏在人們內心深處泛靈信仰的宗教主義情懷的觀照,他引導人們進一步思考宗教的意義,帶領我們尋找自己內心深處的終極關懷。
電影《阿凡達》呈現出大量文化人類學的知識,影片以鮮明的對比手法,為人們描繪出一個令人神往的仙境般的世界。從思想上來說,它追求的是一種對人類本性的回歸,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導演對人類文化出路的自我叩問和反思。影片中看似美好的結局,實際上帶給人們的卻是更加深刻的迷惘與彷徨,危機與不安。反觀現實世界,現代科技和文明的力量不可抗拒,它將人類綁縛于與自然對抗的列車上,人類面臨的挑戰其實并不是異族力量,而是如何從對自身的否定和對人性泯滅的歧途中走出來。也許只有喚醒人類心底對自然的原始崇敬與熱愛,才能真正實現自身的救贖。這是《阿凡達》在人類學意義上帶給我們的深刻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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