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德南
之所以為本文取名為《途中之鏡》,淵源有自。作家司湯達在《紅與黑》中曾留下了這么一句話:“小說是攜帶著上路的一面鏡子。”有學者曾把這一說法看作是機械反映論的罪證,美國批評家迪克斯坦在其名著《途中的鏡子》一書中卻認為司湯達的鏡子意象大有深意,“司湯達的鏡子意象絕不是機械的:它所指向的不是簡單的觀察,而是透過若真若幻的各種藝術手法進行觀察。”“小說不僅僅是反映世界的鏡子,而且是折射世界、分解世界的三棱鏡……小說以巧妙的方式解決了客觀真理和多重視角之間的哲學矛盾,通過刷新我們對世界的感受而重新塑造世界。”①迪克斯坦關于小說和現實世界的關系論,有其合理之處。因此,我嘗試以“途中之境”作為方法,以細讀《香蕉林密室》為中心,兼及其它作品,借此討論陳崇正小說的敘事美學,折射“80后”寫作中存在的一些問題。
《香蕉林密室》的命名,和小說的主要人物陳大同有很大關系。陳大同是敘述者“我”的二叔,生活在一個名字叫半步村的地方。他年輕時參加過高考,失利后當了兩年的閹豬匠,接著改行捕蛇。和一個名叫米小年的少女相遇以后,“我二叔”不再捕蛇,而是拿了積蓄從別人手中盤下了棲霞山腳下一大片的丘陵地。他想建造一個地下宮殿,迎娶米小年。他所構想的宮殿,就是后來的香蕉林密室。為了讓宮殿的設計能賺取到更多的驚喜,我二叔一度不讓米小年到田地里來。悖謬的是,米小年那位大學生男朋友的意外出現證明了一點:米小年并不愛我二叔,她不過是為了躲避家里的說媒,而寄居二叔籬下。
謊言被識穿后,米小年和這位大學生如瓊瑤劇里的男女主人公一樣奪門而出,私奔去了。我二叔則開始更加勤奮、更為專注地打造香蕉林密室。密室是建成了,卻也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之前我二叔只想布置一間曲徑通幽、造型奇特的婚房;失戀后,他卻制造了一臺迷宮樣的機器。后來,這一密室成了一個考量人性的重要舞臺。
這一圍繞著香蕉林密室而展開的故事,可以說是一氣呵成的。更值得我們注意的是,陳崇正寫作這篇小說的過程,和“我二叔”建造香蕉林密室的過程具有同步性。我二叔建立的,是香蕉林密室;陳崇正所建立的,是一個敘事的迷宮。香蕉林密室和敘事迷宮互為參照,或者說,互為隱喻。
這一敘事迷宮的形成,主要包括以下幾個組成部分:一、故事的主要線索;二、精心設置的伏筆;三、語言、情節的重復與變奏;四、細膩的語言肌理。
小說里香蕉林密室從無到有、復歸為無的過程,陳大同和鐵如意圍繞著夜光壺而展開的交往,鐵如意的預言,陳大同和彭細花的感情糾葛,米小年與大學生男朋友圍繞著香蕉林密室而形成的情感糾紛……這些故事線索互相交織,形成一張敘事之網。
《香蕉林密室》里的一些伏筆,也值得我們重視。比如小說的第1節,寫到陳大同當了兩年的閹豬匠;而在小說的第24節,也就是最后一節,又寫到陳大同可能“直接用劁豬刀,把肖虎給閹了”。從閹豬到閹人,這里面的內心風暴和起承轉合值得重視。另外,小說里的肖虎,是一個為了執行政策而不惜心狠手辣的人。他剛出場時,陳崇正就通過陳大同為他找到了父親的尸骸、他卻無動于衷地繼續打牌來對他的性格有所交待。當時肖虎說了一句話:“都什么時候的事情了,煩不煩人”,接著使喚兩名手下,來到香蕉林,收走尸骸在棲霞山隨便找個地方便埋了。小說里的麻阿婆對此的反應是:“沒人教養,畜生不如。”后來,麻阿婆和肖虎之間有一場大的沖突,卻也早早就埋下了伏筆。諸如此類的伏筆,在小說里還有不少。
語言、情節的重復與變奏,也是陳崇正設計、建造敘事迷宮的一大方式。在此不妨略作舉例。小說的第3、4節寫到,米小年曾以向陳大同借鑒高考經驗為由,到陳大同家里暫住。此后不久,米小年的男朋友出現了,還告訴陳大同一個事實:“住你這里,只不過是為了躲避她家里那些說媒的,而且聽說你被銀環蛇咬過,據說這種蛇咬過的人下面是不行的,比較安全,所以住你這。”在小說的第10節,米小年的男朋友已經瘋掉了,誤以為自己是皇帝,并把陳大同看作是“小桂子”,讓陳大同給朕上茶,“我二叔只得應了一聲:‘喳!’心想奶奶個臀,當年說我下面不行,現在還真把我當太監?!边@里的“下面不行”到“真把我當太監”,在情節的推進中構成變奏。
作為一篇小說,《香蕉林密室》十分注重敘事、狀物、寫人的精確。小說開篇時寫陳大同閹豬的場景就是一例。后面寫二叔殺蛇的場景,亦具有表演性。細膩、準確、不動聲色的語言,在小說里隨處可見。盡管小說的故事情節跌宕起伏,小說的語言卻一路都是波瀾不驚,略帶黑色幽默,在冷靜的敘事中融入適度的抒情。這也保證了小說始終有統一的氛圍與氣場。
《香蕉林密室》這一文本,在敘事上是花了心思和氣力的,有一個宏大的、復雜的、框架式的結構(structure),又特別重視小的、綿密的、細部組織的結構(texture),或者說肌理。如同建造一個香蕉林密室需要付出巨大的心思和精力,創造一個敘事的迷宮,也需要殫精竭慮。以上這些分析,都可以說是技術性的。在一篇中篇小說里如此密集地使用這么多的技巧,比較少見。雖然技術含量的多少,并不能成為衡量一篇小說好壞的絕對標準,但在《香蕉林密室》里,這些成分確實為小說增色不少。
江弱水曾經說過:“藝術的最高境界,是出自人工而宛若天成,也即所謂自然。但是,很多人誤解了這一概念的內涵,只一味推崇那體現了道的渾然的形象,卻忘了藝術活動本身就含有許多技的成分?!雹趯τ诂F代小說而言,“技的成分”,或者說敘事學的巧妙運用,是不可或缺的。雖然在寫作《香蕉林密室》之前,陳崇正也有過建造敘事迷宮的意圖——《半步村敘事》就是一例,但總會留下一些不盡人意的遺憾?!断憬读置苁摇肥顷惓缯駷橹棺龅米詈玫囊淮?。
《香蕉林密室》并非只是一部技巧嫻熟而意義缺席的作品。它以敘事迷宮作為基礎,編織了一張龐大的意義之網。尤其是它對現實、歷史問題的重視,除了為小說增色許多,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照見當下“80后”小說創作的一些缺失。
最近幾年,有關“80后”的談論比較多。有不少批評家,甚至包括一些“80后”的批評家都認為,這一代小說家最大的困境在于,許多寫作是非歷史化的。這的確是一種切中要害的觀察。
現在許多當紅的“80后”作家都是從校園文學或青春文學起步的,有些已近而立之年的寫手雖然早已結束了校園生活,在社會上闖蕩多年,甚至已成為公司的老板,卻仍舊在寫和校園生活有關的題材。進入新世紀以后,當代中國從政治社會朝向消費社會的轉型越來越明顯,在這樣一個以市場份額論英雄的年代,只要他們仍能在市場中獲利,那么他們就仍舊有寫下去的理由,仍舊有寫下去的動力。除了校園青春文學這一塊水草肥美的寶地,玄幻、穿越等類型小說的興起,也使得他們可以繼續在寫作的跑道上滑行。即便沒有絲毫的歷史意識,他們也不會遇到太多技術上的難度,并因此滑倒,傷及筋骨??墒怯写穯柕氖牵绻麄€“80后”群體都是取這樣一種寫作策略,那么這一代人的存在,是否會過于輕飄了一些?等到這一代人垂垂老矣的時候,再回過頭來看這種“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寫作,我們是否會覺得這也是一種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輕?
在這樣的背景中審視《香蕉林密室》的書寫,我們很容易發現其值得我們重視的一面:它在嘗試面對“80后”一代人的歷史和現實。這篇小說所提及的瓊瑤小說熱、計劃生育、大學生就業難、土地的非法征用等現象,都是和“80后”一代人有關的?!断憬读置苁摇芬矊⑦@一些現象納入到自己的觀察范圍,把故事時間定位為1990年代前后的中國鄉村。它并沒有深究這一政策何以形成,而是直接寫一些人在國家行政機關為落實這些政策時的遭遇和命運,也由此揭開了中國人的生命意識、文化意識在經由傳統向現代轉型中所出現的或是主動或是被動的變化。小說里圍繞著計劃生育而展開的種種事件,也有歷史的真實性,而并非單純是一種想象、虛構。雖然在具體的行文中,也存在一些細小的硬傷,比如小說里出現的爾康、紫薇這些《還珠格格》里面的人物符號,就和小說的故事時間并不吻合,后者應該是1997年前后才出現的,但是這種面向歷史和現實而寫作的努力,還是值得肯定。
在《香蕉林密室》里,陳崇正既試圖直接面對歷史,努力還原歷史的真實,又試圖把歷史“陌生化”。按照我的理解,所謂的“歷史的‘陌生化’”,也就是把歷史給詩化、文學化。《香蕉林密室》里具有普遍性的、當代的“大歷史”,在小說里大多是在半步村這個地方展開的,陳崇正將這樣一種“大歷史”和半步村這個地方的“小歷史”對接起來。由此,“大歷史”獲得了一個不一樣的“起源”,也獲得了另一種參照。半步村具有獨特的地方特色,具有獨特的人文風習,例如“在半步村,所有的拜祭活動都離不開蛇的身影。從青花瓷碗上的蛇紋圖案也可以推知,對半步村的人們來說,蛇是恐怖的,也是神圣的?!鄙哌@一詭異的意象,給半步村籠罩上了一絲詭異的歷史氣息,有些魔幻的味道。這些風習,還有半步村的空間詩學,是有陳崇正的個人記憶,甚至是個人的想象成分在內的。因此,小說中的歷史,是陌生化了的歷史,也是詩化了的歷史。它不是一種純粹的反映,而是包含著迪克斯坦所說的折射、分解這樣的過程。陌生化的目的,則在于“通過刷新我們對世界的感受而重新塑造世界!”
《香蕉林密室》所展現的敘事倫理也值得我們重視。在這部小說里,陳崇正直接面對“80后”一代人的歷史和現實發言。它有“介入”的意愿,這種介入,又始終保持在文學的維度之內,而不是一種純粹的理性判斷。它著力于書寫人們在現實遭遇中的種種心靈沖突,也試圖理解每種價值立場合理的一面。因此,這是一種介入的寫作,同時也是一種超越的寫作。
對于計劃生育政策,陳崇正一方面注意到,它對于整個國家、民族的發展是必須的,又注意到它在執行的過程中也確實造成了許多問題。執行計劃生育的政策,對于國家的發展遠景而言,是合乎理性的行為,也是一種歷史主義的態度;但是,對于許多有濃厚宗法意識的普通百姓來說,傳宗接代不只是一種生理層面的需求,更是一種文化、倫理層面的需求。倫理、文化層面上的存在,并不是一下子就能消弭為“無”的,更有其合理的一面。對于許多人來說,這是確證人生意義的一種方式,甚至關乎一個人的尊嚴和人格。面對這樣一種倫理主義和歷史主義的爭辯,陳崇正站在了相對超越的立場,并不急于評判,而意在呈現,試圖寫出事件復雜的一面。這種既介入、又超越的立場,使得陳崇正在對人性的發掘和把握上,比他以往的小說要成功許多。
在《香蕉林密室》里,麻阿婆、關多寶、肖虎、陳大同幾個人,形成了一個有參差、有比較的形象序列。麻阿婆作為一個鄉村世界的長者,半步村的多少嬰兒,都是經過她的雙手才得以順利地來到這個世界上。她不太看重外在世界的變化,而是固守著這樣一種觀念:對原有的倫理秩序的認同,對生命的敬惜。當肖虎這樣的鄉土世界的權力執行者本著維護國家政策之名而做出了許多和倫理悖謬的事情時,麻阿婆也在對生命的維護中閃現了她人格的光輝。陳大同以香蕉林密室作為根據地而和“小虎隊”之間的“戰爭”,也讓陳大同身上那莊嚴的一面得以挺立起來。這場“戰爭”,實際上沒有勝利者。陳大同和肖虎的結怨,使得陳大同最終失去了兒子,肖虎則被陳大同懲罰而變得“神情呆滯”。最終,兩人似乎都為這種歷史主義和倫理主義的爭辯而困惑。陳大同是一個英雄,但也只是悲劇英雄。
陳崇正曾經過,“我相信我自己對小說存在一種抱負?!彼f的抱負,按我的理解,就是要達到這樣一種境界:“對于‘人生’,保持遼闊而熱誠的觀照,但將此‘觀照’轉化為‘藝術’之時,則虔誠服從藝術自身的律令?!雹垡簿褪钦f,他把小說寫作變成了“綜合的藝術”:既是敘事的藝術,也是詩的藝術;既是面對現實和歷史發言,自身也是一個相對超越的、自足的世界;小說的寫作,既是關懷社會的方式,也是一種智力游戲。
這種抱負,似乎還體現在,他也在試圖完成一個龐大的家族-地域小說系列,或者說,建立一個屬于他個人的小說世界。
如果借用文學史的方法和視野對《香蕉林密室》進行定位的話,那么它首先讓我想起的,是馬爾克斯、??思{、莫言這些作家的“家族-地域小說”。就像馬爾克斯創造了馬孔多,??思{創造了約克納帕塔法一樣,陳崇正似乎也有意創造一個屬于他的文學王國?!断憬读置苁摇防锍霈F的碧河、半步村等具有地標色彩的文學空間,在他更早的寫作中早已出現——他同樣發表于2011年的一篇中篇小說,就干脆命名為《半步村敘事》。而《香蕉林密室》里的二叔、鐵如意、李校長、何數學、施老大、關多寶、麻阿婆等人物,在《半步村敘事》、《我的恐懼是一只黑鳥》、《梅花黑手鐲》等小說中也早已露面。
在陳崇正的小說中,“我二叔”陳大同、鐵如意、李校長、何數學、施老大、關多寶、麻阿婆等人物的曝光率很高,甚至穿梭在不同的時空當中。之所以出現這樣一種狀況,和陳崇正對小說人物功能的理解有很大關系。他多多少少傾向于把人物理解為一種符號,這些人物雖然有著同樣的名稱,卻不是截然對應的。如他所言,這個人物在這部小說中的塑造,跟另一部小說中,可能會呈現出不同的結構,同質異構。比方說,《我的恐懼是一只黑鳥》中的陳大同,就跟《香蕉林密室》中的陳大同不一樣。若是借鏡諸多的后現代理論,這種做法,也不失精彩。
除了能從后現代理論那里得到支撐以外,“同名異人”的作法,確實不太明智。站在讀者的立場而言,絕大多數的讀者,其實對人物的形象還是有期待的。他們希望看到不一樣的形象,希望在作家筆下看到的個人是獨特的,甚至是唯一的。小說雖然是一種虛構,但讀者還是希望能得到一種擬真的效果?!巴惾恕彼鶎е碌?,卻是相反的效果。比方說,陳崇正的《梅花黑手鐲》里曾經寫道一個名字叫鐵如意的冷血江湖殺手?!鞍肿予F如意”是雍正皇帝身邊的人,在呂四娘身邊臥底三年,圍而不殺,最終取得了呂四娘的信任,成功地為皇帝鏟除異己。而在《香蕉林密室》里,“鐵如意”的形象再次出現,他還是一個“矮胖子”,卻不再是殺手,而是一個古董佬。形象上雖然有差異,但是讀者讀起來還是難免有些糾結,不知道該記住哪個鐵如意。一旦人物形象在讀者的心里互相消解,互相爭斗,結果很可能是你死我亡。
著力于塑造不一樣的人物形象,也正是考量一個作家是否具有藝術創造力的重要指標。比如在今天回過頭來看中國的《水滸傳》、《三國演義》、《紅樓夢》等古典小說,我們依然會為書里如此強大的造型能力感到驚奇,它們在塑造人物形象上的方法,也依然是一筆非常珍貴的敘事遺產,值得我們借鑒。對于有意寫作家族-地域小說的陳崇正來說,小說的時間與空間,還有人物形象的規劃,更是值得重視。有整體的規劃,并在寫作實踐中加以調整,這樣創造出來的,才會是一個地形復雜而又井然有序的世界,一個可信、可親的世界。也只有當他能進一步洞察到人性更幽微的角落,不把人物看作是一個符號,他的寫作,才能觸動并贏得更多的讀者。
注釋:
①[美]迪克斯坦著,劉玉宇譯:《途中的鏡子:文學與現實世界》,三聯書店2008年版,第8、16頁。
②江弱水:《秾艷一枝細看取——試論董橋的散文》,《抽思織錦:詩學觀念與文體論集》,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76頁。
③李靜:《捕風記:九評中國作家》,浙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