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紹振,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文藝理論學會副會長。
中學語文課本中魯迅作品的增減,近年來,報刊上時有消息,有時還給人相當“活躍”之感。但是,這種“活躍”往往停留在炒作上,時有道聽途說、夸張不實之詞,并未引起深入討論其緣由者。最明顯的是前些年一些報刊突然發表爆炸性消息曰“魯迅作品退出”,純系某人不負責任的微博,對于編者后來的更正,則并不嚴肅地檢討,市民對于這樣的“熱鬧”已經習慣,本不足為訓,但是,這種低水平的混亂,對于課本編者造成壓力,對第一線老師之潛移默化誤導卻不能低估。嚴肅學者,對之不能不作歷史之考究和理性之分析,從短期來看,則可以正視聽,從長期觀之,則有利于提高編撰原則的自覺性。
魯迅作品自然是經典,不論其藝術思想質量,還是對當時乃至對后世之影響而言,至少是共識,因而,入選的數量以及入選篇目涉及課本質量和傾向。隨著時代的發展、社會思想的變遷,入選篇目之增減替換,本系順理成章之事,不值得大驚小怪。從宏觀的歷史眼光看,在中學語文課本中,魯迅作品的重要性有一個逐步提升和曲折的過程。例如,五四新文化運動后實行新學制,課本紛紜,被《中國現代語文教育史》認為能夠“體現這一時期‘國語教材特色’”的是沈星一、穆濟波的《初級國語讀本》,出版于1922年,其第一冊,除了李伯元的《“文明小史”楔子》外全是“五四”新文化時期的白話文,絕大多數是新文學作品,冰心的占了七篇,而魯迅的作品卻只有一篇《故鄉》。編者在“編輯大意”中明確宣言,編選標準乃是“適切于現實人生”“務求有藝術的價值”。①如果認真貫徹這個準則,那時魯迅已經發表的《孔乙己》等作品,難道不比冰心的《笑》和《一個軍官的筆記》等要精致得多嗎?退一萬步說,考慮到初一學生的年齡,那魯迅的《一件小事》不是比周作人的《小河》更適合嗎?這只能說明,在那個時期,《吶喊》尚未出版,魯迅的權威性尚未成為共識,編者只把他當作和葉紹鈞、王統照、劉半農、沈尹默、俞平伯平列之人,其重要性可能不及冰心。魯迅文學的價值是隨著他創作的發展逐步被認識、被定位的。后來孔德學校編印的《初中國文選讀》就收錄了《風波》《故鄉》《鴨的喜劇》《社戲》等。到了1924年葉圣陶主編的初級中學《國語》教科書、30年代傅東華主編的《復興初級中學國文教科書》、夏丏尊和葉紹鈞合編的《國文八百課》、40年代葉圣陶和朱自清合編的《精讀指導舉隅》和《略讀指導舉隅》都選入了比較多的魯迅作品。散文有《秋夜》《雪》《風箏》《好的故事》《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藤野先生》,小說有《孔乙己》《一件小事》《風波》《兔和貓》《鴨的喜劇》,雜文有《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吶喊·自序》《論雷峰塔的倒掉》《最先和最后》等,據統計總共有二十四篇。②種種課本的編者雖然觀念并不相同,但是,準則卻有息息相通之處,那就是文學上成就較高而且比較適合少年接受者。諸多課本收錄魯迅文章的原則似乎不約而同地超越政治,針對時事的雜文甚少。
抗戰前,國民政府只是頒布“課程標準”,各書店自行聘請專家編撰,由教育部審定,故百花齊放。抗戰爆發以后,乃實行教育部編制,實行定于一尊的“國定教科書”制度,始于1940年,不過直到1946年課本始初步編成,由黨政要人如朱家驊、陳果夫等人審核,其內容明顯具有政治掛帥的性質,塞進了許多國民黨黨政頭面人物的文章和講話稿,包括蔣中正給他兒子蔣經國的信(似學《曾文正公家書》)。此書之發行,名義上由正中、商務、開明、中華等書局分擔,但實際上是由有政府背景的正中書局獨霸。此等國家統一之課本,缺乏權威性,受到學界抵制,許多學校陽奉陰違,雖采用,但上課則另發講義(如冰心的《寄小讀者》)。此等教科書在理論上還受到嚴厲批判,1947年《大公報》上刊載的鄧恭三的《我對于國文教科書的控訴》一文,就批評了書中所收的近代現代作品:
盡量選取國民黨中達官貴人的文章為原則,因此現代文壇上極有聲譽的作家,其作品全都未被收進,而收進了的都是上自主席、院長,以及某部、某會的首長,以至于張治中、張發奎、翁照垣諸將軍的文札、公告和某種紀念日的演講詞或紀念論文之類。③
貫徹政治第一,極端到政治上顯貴人物掛帥的程度,實在是一種黨化教育,被排斥的“現代文壇上極有聲譽的作家”,魯迅當然是首當其沖。但是,國民黨政府的行政強制性,并未影響葉圣陶、郭紹虞(同濟大學中文系主任)、周予同(復旦大學教授、歷史學家)、覃必陶另搞一套,《開明新編國文讀本》(甲種本)把不在少數的魯迅的作品選入,如《一件小事》《孔乙己》《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故鄉》,名義上可以作為補充讀物,實際上,許多學校將之當作課本。
1949年以后,魯迅由于毛澤東的高度評價已經上升到圣人的高度,故語文課本中魯迅作品迅猛增加,據統計達到三十一篇。 不過此時所增加的主要并不是小說散文,而是政治性很強的雜文,如1952年的版本中,批判國民黨對日本外交軟弱的《友邦驚詫論》和歌頌蘇聯的《我們不再受騙了》。至于極“左”時期,增加的篇目政治性就更強了,如批判梁實秋的《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等。改革開放以后,隨著《毛澤東選集》注釋中有關對梁實秋的評價趨于中性化,這種違背魯迅自己“辱罵和恐嚇不是戰斗”原則的文章也就悄悄消失了。和1949年以前相比,魯迅作品在官方課本中的地位表面上天差地別,但是在政治原則決定性方面則是息息相通。
吊詭的是,從上世紀50年代起,魯迅作為人已經被神圣化,魯迅的作品也被經典化,但是要入選中學語文課本,則要經過更狹隘的意識形態原則遴選,《中國人失去了自信力了嗎》就當然入選,而《阿Q正傳》則被視而不見。因為表現農民之“精神勝利法”、愚昧落后保守自私,不符合毛澤東對“農民是革命的先鋒”(《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的定位,與主流意識形態正面宣傳勞動者的光輝形象也背道而馳。這種情況到了90年代末,魯迅研究已經有了突破,魯迅走下神壇,故入選稍稍有所放松,《阿長與山海經》雖有女人在城墻上脫褲子,敵人的炮就自行爆炸的迷信,但入選已不再成問題。這時,應該說,魯迅作品進入課本至少從數量上說是空前的。基礎教育改革,高中階段的語文課中增加了選修課程。《魯迅作品選讀》的課本就有好幾個版本,這些都是經過全國教材審定委員會通過的。以實際上是錢理群主編的一套為例,入選的作品就有四十四篇。從這個意義來說,報刊上不時掀起的什么“魯迅作品退出”實在是很惡劣的炒作。炒作的目的只為吸引眼球于一時,廣大讀者往往為媒體的潛規則忽悠而不自知。
僅僅以魯迅作品數量的增減提出問題,實在是很淺薄的。數量增減背后,隱藏著相當復雜的原因,分析其中的奧秘,對于編撰、對于教學應該有更深刻的意義。
首先引起炒作的是《阿Q正傳》(片段)從某一課本中“退出”,其實是不準確的。后來編者聲明,只是說,將其編入“課外讀本”中去了。原因是許多中學生“思想隔膜”,“難以理解”。我想,這個理由是不能成立的,可以說是一種拙劣的辯解。在中學課本中,學生看不懂、難以理解的比比皆是,數理化課本不算,語文課本中,先秦諸子的文章,李商隱、李賀的詩歌,學生看不懂,不是照樣成為課文中不可缺少的經典嗎?西方現代后現代的作品如《等待戈多》《巨翅老人》更難懂,不是照樣入選嗎?相比起來《阿Q正傳》要好懂得多。同樣是面對不能一望而知的課本,數理化老師的天職就是讓學生從不理解提高到理解水準。但是,《阿Q正傳》的難度并不高于某些數理公式和難題,為什么就成為排斥的理由呢?個中原因,首先是廣大老師沒有真正深刻地理解魯迅的偉大作品,也缺少切實有效的教學藝術;其次是當前的發行模式在某種程度上是買方市場,一旦使用方面有所不滿,編者就怯懦起來,不敢堅持原則高度,而是妥協,把水平降低。
其實,從嚴格的素質教育原則來說,發現學生對《阿Q正傳》思想上有隔膜,理解有難度,并不是退縮的理由,有責任感、使命感的編者應該是知難而進,在編撰上有所創造。錢理群編撰的《魯迅作品選讀》就是這樣,錢先生不同于其他編者把魯迅的偉大作品置之于讀者之上,讓讀者在仰望中自卑,他的基本原則首先是縮短青少年與魯迅的距離,把魯迅還原成一個人,一個普通人。第一單元,就是魯迅和自己的還是兒童的孩子的關系(“父親與兒子”),從魯迅書信中選入了十多則極其幽默的片段。如1934年6月7日致增田涉:“我們都好,只有那位‘海嬰氏’頗為淘氣,總是攪擾我的工作,上月起就把我當敵人看了。”1934年8月7日致增田涉:“海嬰這家伙卻非常調皮,兩三日前發表了頗為反動的宣言,說:‘這種爸爸,什么爸爸!’真難辦。”1934年12月20日致蕭軍、蕭紅:“代表海嬰,謝謝你們送的小木棒,這我也是第一次看見。但他對于我,大多是一個小棒喝團員。他去年還問:‘爸爸可以吃么?’我的回答是:‘吃也可以吃,不過還是不吃罷。’今年就不再問,大約決定不吃了。”偉大的思想家在這里變成了被一個孩子藐視的父親,但是又充滿了對自己孩子的天真的欣賞和調侃,詼諧幽默之趣洋溢其間。在這基礎上,第二單元,選讀魯迅童年的回憶(“兒時故鄉的蠱惑”),第三單元是“人與動物”(入選《兔和貓》等)。在把魯迅還原為普通人的基礎上,由淺入深,進入魯迅的精神境界,一連八個單元地“閱讀魯迅”。接著入選的是《野草》中的散文詩,有許多課本所不敢選的如《死火》《雪》《臘葉》《天地人》,不再是寫實性的,而是象征性的,意涵比較隱晦深邃,還帶著某種暗淡的悲涼色彩,理解難度相對提高。接下去的五個單元,則是以對中國社會文化進行分析和批判為主的文章,如《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批判國人之奴性,《過客》顯示人生歷程雖然有美麗的花朵,但是終究避免不了墳墓,《示眾》則是揭露國人對于受難者的麻木,《論睜了眼睛看》則是批判國人不敢正視現實,“用瞞和騙,造出奇妙的逃路來,而自以為是正路”。其中絕大部分在許多編者看來肯定是學生比較隔膜的,難以理解的,但是,一旦理解了魯迅這方面的思想,則《阿Q正傳》的分析就不在話下。連《阿Q正傳》都不敢入選中學語文課本,實在是中國教育的悲哀。在德國高中選修課中,歌德的《浮士德》和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可以說是保留書目,相比起來,我們的學術水平是不是太寒磣了一些呢?
魯迅的作品之所以這么顛來倒去地增減,甚至回避,原因在于編者對最新研究水平的隔膜。最有代表性的就是一位初中教科書的編者揚言,大學教授編寫中學語文課本從來都是失敗的。此人似乎對錢理群的《魯迅作品選讀》漠然無視,也似乎忘記了,開明版各類語文教科書的編者大多是如朱自清、郭紹虞、周予同等的大學名師。
正是因為對魯迅研究的學術進展乃至前沿的無知,才導致魯迅作品增減的炒作鬧劇還有相當的市場。其實問題的主要方面并不在于數量,而在于對魯迅作品理解的深度和質量。知識結構陳腐的老師(包括大學教授)就是講《孔乙己》這樣簡明的作品,真正到位的也并不太多,流行的教參教案都把《孔乙己》的“主題”當作是對科舉制度的批判。如果真是這樣,那它和《范進中舉》有什么區別呢?其實,《孔乙己》著力刻畫的是,對這個已經被科舉制度敗壞為廢料的人,成為生活中的淪落者,國人是如何對待的。在魯迅看來,他仍然是個人,還有善良的本性,有起碼的自尊。全文的關鍵就是“笑”,這個笑中隱含著深邃的錯位,一方面人們笑他偷書,親眼所見;一方面,孔乙己卻竭力否認。這是全文的焦點。但是,他否認的理由(竊書不算偷)卻很荒謬,因而被笑。而在孔乙己這種矢口否認中,隱含著這個淪落者最后的自尊。他是一個穿長衫的讀書人,至少在口頭上他不能承認自己是小偷。在小說結尾,孔乙己否認偷書,被打斷腿。在“親眼看見”的人面前,理屈詞窮,又被笑了,笑的人,以其狼狽為樂,哄笑又有某種好意放他一馬的意思。但是,這種無惡意的笑,卻是對孔乙己精神底線的摧毀。這是惡毒而殘酷的,但是,發出這種笑聲的人,卻并未懷著自覺的惡意,相反倒是有點友好的意味。魯迅的深邃就在于從這種友好的歡樂中洞察了國人麻木的不可救藥。正是因為這樣,魯迅在回答他的學生孫伏園關于《吶喊》中哪一篇最好的問題時,他沒有提《狂人日記》,也沒有提《故鄉》,甚至連《阿Q正傳》都沒有提。
我曾問過魯迅先生,其(按:指《吶喊》)中,哪一篇最好。他說他最喜歡《孔乙己》,所以已譯了外國文。我問他的好處,他說能于寥寥數頁之中將社會對于苦人的冷淡,不慌不忙地描寫出來,諷刺又不很顯露,有大家的作風。⑤
魯迅作品的教學效果,不但取決于編者的學識,而且取決于第一線課堂的質量。《魯迅作品選讀》屬于專題課,應該有比一般課程更深刻的學理性,但是,有錢先生這樣水平的老師可謂鳳毛麟角。多數版本的《魯迅作品選讀》并沒有達到起碼的研究性。例如,有一個版本的第一篇就是《祝福》,編者采取同頁評注的方法,對于一開始關于魯鎮年關祝福的描寫,評注曰:通過視覺、聽覺、嗅覺營造了一種節日的氛圍。這根本就沒有看懂小說的根本精神。祥林嫂的死亡是一個大悲劇,魯迅的深意乃是把它放在年關祝福的氛圍中。表面上是祝福的歡樂,人人祈求來年的幸福,實質上是隱含著沉郁。故天空的云是“灰白色的沉重的”,爆竹的聲音是“鈍響”。“殺雞,宰鵝,買豬肉,用心細細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紅。” 女人的悲劇,而女人卻毫無感覺,這里隱含著反諷。妄談所謂“節日的氛圍”,實在是編者藝術感覺的麻木。這樣離譜的例子,并不僅僅在中學教師,在大學教授中也不乏其人,有一位教授把導致祥林嫂死亡的兇手說成是柳媽。⑥其實,《祝福》的深邃乃是祥林嫂的死亡(不像《白毛女》)是沒有兇手的,她是死于一種對于寡婦的荒謬的偏見,這種偏見,并不是個別人的,而是人人皆有的,連祥林嫂本人也有。故導致她最后精神崩潰的只是魯四奶奶讓她不要端福禮的一句話:“你放著吧,祥林嫂。”這句話,應該說是很有禮貌的,為祥林嫂留足了面子,但是,卻成了壓死祥林嫂的最后一根稻草。正是因為人人皆有,連受害者也不例外,這種荒謬野蠻的偏見才有那么強的殺傷力。正是因為要強調悲劇沒有具體兇手,兇手在每一個人的頭腦中是不自知的,因而是難以改變的,魯迅才在《祝福》開頭突出了人人皆在歡樂之中,而作為敘述者的“我”,卻懷著難以擺脫的沉痛的悲郁。
如果廣大師生在解讀魯迅作品的深度方面普遍有所長進,可以預見的是,一些忽悠讀者的炒作會逐漸失去市場。
2013年9月29日
①③李杏保、顧黃初:《中國現代語文教育史》,四川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02—104頁,第230—231頁。
②④張勇:《盤點近百年語文書中的魯迅作品》,《中國青年報》2013年9月10日。
⑤孫伏園:《關于魯迅先生》,《晨報·副刊》1924年1月12日。
⑥原文是:“非壓迫者柳媽就成了超個人的社會禮儀體系的直接代理人,由她出手把祥林嫂推向死亡的深淵。柳媽才是封建禮教文化的代表,直接導致了祥林嫂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