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_彭利芝
編 輯:孫明亮 mzsulu@126.com
中國是一個歲時節俗極其豐富的國家,歲時節俗文獻,是研究我國歲時節慶與城市文化的重要史料,也是我國古典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北京作為元明清的帝都,是我國封建后期最重要的城市。作為“首善之區”與“五方雜處”之地,北京的歲時節日民俗極其豐富,相關著述也頗多。元代熊夢祥的《析津志》,明代蔣一葵的《長安客話》、沈榜的《宛署雜記》、劉侗和于奕正的《帝京景物略》,清代潘榮陛的《帝京歲時紀勝》、富察敦崇的《燕京歲時記》、英廉等的《日下舊聞考》等,都是研究北京歲時習俗的重要文獻。其中,《帝京景物略》以其內容豐富、資料翔實、文字俊潔,歷來受到地理學、歷史學、民俗學、文學、北京學等不同領域學者的青睞。本文即以北京白云觀“燕九節”相關著述為文本,對此進行初步的考察。
作為歷史文獻,《帝京景物略》首要的價值即在于其對明代北京景物風土的記錄功能。《帝京景物略》成書于崇禎八年(1635)。該書約有二十五萬余字,與同類型書籍比較,所記內容更為豐富,資料也最為翔實。在該書之前,有沈榜的《宛署雜記》。《宛署雜記》是一部記述明代北京宛平縣的建置沿革、山川地理、社會經濟、風俗掌故等的歷史文獻。該書雖為雜記,但作者的本意在于編寫一本宛平縣的志書,“雜記”只不過是作者的自謙之辭。作為志書,內容自然以包羅萬象為要,歲時風俗只不過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已。在《帝京景物略》之后,清代出現了《日下舊聞考》《帝京歲時紀勝》《燕京歲時記》諸書。其中,《帝京歲時紀勝》《燕京歲時記》是記載北京歲時節令的專書,但《燕京歲時記》大約三千字,《帝京歲時紀勝》更短,二者的容量遠遠不及《帝京景物略》。更何況二者對歲時節令的描述,基本沒有超出《帝京景物略》的范疇,因此,其史料價值不可與《帝京景物略》同日而語。
作為歷史文獻,史料的真實性尤顯重要。《帝京景物略》不但內容全面,而且以資料翔實可信為世人所稱道。該書的作者為劉侗、于奕正。劉侗是湖北麻城人,但“燕游者五年”。于奕正則是地地道道的“燕人”。他們喜好游覽,對北京的風土民俗有較為深入的了解。在編寫《帝京景物略》時,二人非常注重實地考察,力求措辭嚴謹,言之有據。劉侗說:“侗北學而燕游者五年。侗之友于奕正,燕人也,二十年燕山水間,各不敢私所見聞,彰厥高深,用告同軌。奕正職搜討,侗職摛辭。事有不典不經,侗不敢筆;辭有不達,奕正未嘗輒許也。所未經過者,分往而必實之,出門各向,歸相報也。”①于奕正在成書之后感慨:“成斯編也良苦。景一未詳,裹糧宿舂;事一未詳,發篋細括;語一未詳,逢襟捉問;字一未詳,動色執爭。歷春徂冬,銖銖緉緉而帙成。”②正是基于作者親身游覽的體驗以及嚴肅的治學態度,該書的史料文獻價值一直為后人所稱道。
在北京的歲時節俗中,白云觀“燕九節”是繼元宵節之后的一個重要節日。白云觀是供奉道教全真派領袖丘處機之圣地。每逢正月十九丘處機誕辰紀念日,白云觀都會按期舉辦大型齋醮儀式,人們多于此日前來燒香祈福,最終形成了“燕九節”。“燕九節”之稱始于元代。熊夢祥《析津志》中記載:“正月初一至十九日,都城人謂之‘燕九節’,傾城士女曳竹枝,俱往南城長春宮、白云觀,宮觀蕆揚法事燒香,縱情宴玩以為盛節。”
在明清時期,“燕九節”發展成京城盛大的歲時節俗活動。明清歲時文獻對此都有過著述。《宛署雜記》“白云觀”云:“相傳本觀為古燕丘地,丘真人以四月八日于此飛升,萬人集觀。其后遂沿為俗節,名曰耍燕丘。至期,傾城男婦往游,技巧笙歌,珠玉錦繡,充塞道路,應接不給,備極一時之盛云。”《宛署雜記》主要記述了兩方面內容,一是“燕九節”的來歷,一是“燕九節”的盛況。但對于“燕九節”的來歷,交代得似乎并不清楚,白云觀處于“古燕丘地”,語意模糊;丘真人于四月八日飛升,但“燕九節”卻在正月十九,中間缺少必要的交代。對“燕九節”盛況的描述也著眼于一個“盛”字,具體有什么節俗活動,讀者不得而知。《宛署雜記》所錄資料,“或得之殘篇斷簡,或受之疏牘公移,或訪之公卿大夫,或采之編氓故老”③。這種編撰方式,只能以“相傳”開篇,少了特定時空的真實感。而《帝京景物略·白云觀》在篇幅上遠遠超出了《宛署雜記》,除摘引詩歌不計,其正文文字達一千字之多。作者首先介紹了白云觀的位置、真人像與“真人蛻”,接著交代了真人的生平事跡以及與白云觀的淵源。然后才描述“燕九節”:“今都人正月十九,致漿祠下,游冶紛沓,走馬蒲博,謂之燕九節(又曰宴丘)。相傳是日,真人必來,或化冠紳,或化游士冶女,或化乞丐。故羽士十百,結圜松下,冀幸一遇之。”④這段文字,雖然也較為簡練,但重點突出了“燕九節”“會神仙”的節日內容。這種描述,較之《宛署雜記》更為具體生動。清代《帝京歲時紀勝》《燕京歲時記》中也有對白云觀“燕九節”的記載,而且清代的“燕九節”節日活動更為豐富,但二書文字較之《帝京景物略》簡約得多,對“燕九節”的描述主要來自前人著述。
我國對特定區域歲時民俗的專題性書籍,常被冠以“歲時記”“歲華記”之命,如《荊楚歲時記》《北京歲華記》《燕京歲時記》等;還有一類書籍,本意為記錄特定區域內社會生活全貌,但歲時民俗著述頗多,如吳自牧的《夢粱錄》、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周密的《武林舊事》等;其他類書、地方志中也有關于歲時民俗的記述。我國傳統歲時節令是一個與“時間”密切相關的概念,就歲時民俗而言,大部分書籍都是以時間為序進行編排。讀者很容易把握歲時節俗的時序,對城市居民一年中的節慶活動有一個清晰的認識。但歲時節俗活動除了家庭空間之外,往往還有一個公共活動空間。這些空間往往是某座城市彼時彼地的獨特的文化建筑。隨著歷史的發展,曾經依次展開的歲時節令活動或許已難覓蹤影,但那些獨特的文化空間卻仍然存在于某座城市之中。因此,歲時節俗活動的文化空間與歲時節令具有同樣重要的地位。然而,傳統歲時文獻依照時序的著述方式,往往忽略了那些獨特的文化空間。城市綜合類書籍雖然也有對某些獨特文化空間的著述,但因著眼點不同而難以集中筆墨。
從這個意義上說,《帝京景物略》功不可沒。該書以城市景觀為關注點和編撰單位,將北京劃分為“城北內外”“城南內外”“西城內”“西城外”“西山上”“西山下”等不同區域,詳細敘述了北京的山川名泉、寺廟宮觀、園林風景、名勝古跡、亭臺書院等,這些“景物”,大多是晚明歲時節俗活動的獨特文化空間。而且,帝京“景物”萬千,該書并不以包羅萬象取勝,而是進行了恰當的取舍。于奕正在《略例》的開篇中說明了名稱為“略”的原因:“至尊內苑,非外臣見聞傳聞所得梗概;四壇,諸陵,臣庶瞻望焉。罔敢至止。今略所記帝京景物,厥惟游趾攸經、坐譚攸析者。蒼莽朝曛攸至也,近百里而瞻言之;豐碑孤冢攸存也,遠千年而憑吊之。粵有僻剎荒荒,家園瑣瑣,游莫至,至莫傳矣,略之。”⑤作者參照史料與自身實地考察情況,以民間視角選入的“帝京景物”,大多是普通市民賞玩之地,反而更能勾勒晚明北京城市的公共文化空間。于是,定國公園、大隆福寺、東岳廟、金魚池、白云觀、雙塔寺、高梁橋、溫泉、臥佛寺、玉泉山等都以清晰的風貌呈現于讀者眼前。
如前所述,該書《白云觀》一文,既介紹了白云觀的位置、所奉祀神靈丘處機的生辰及其種種事跡,還描述了“燕九節”“會神仙”的盛況。文末作者又交代了白云觀周邊的“景物”:“西十余里,為唐太宗哀忠墓。西南五六里,為蕭太后運糧河,泯然漶滅,無問者。”這樣讀者對北京“燕九節”的重要文化空間——白云觀便有了一個全面的了解,也進一步了解了“燕九節”產生的根源。此外,該書雖然以城市“景物”為編撰單元,但又穿插了重要的歲時節俗,以此與節俗空間相互補充。比如,該書在卷二“城東內外”“春場”條中,按照時序對北京春節的習俗一一進行了闡述:“正月元旦……八日至十八日……十一日至十六日……十九日集白云觀,曰耍燕九,彈射走馬焉……” 二者互相映照,既不雷同,又詳略得當,很好地將歲時節令的時間與文化空間結合起來,使得我們能夠確切地去感知老北京春節的節日流程與文化空間布局。而《帝京歲時紀勝》按照節序來記事,詞條名“燕九”,文字部分重點介紹了白云觀的沿革與丘處機的事跡,結尾簡述了“燕九節”習俗,明顯受到《帝京景物略》的影響。《燕京歲時記》也是按照歲時節序敘事,但在節令后羅列了與此相關的景觀與食品等。其“筵九”條云:“十九日謂之筵九,每至筵九,皇上幸西廠子小金殿筵宴,看玩藝貫跤。蒙古王公請安告歸。臣工之得著貂裘者,盡于是日脫去,改穿白鋒毛矣。民間無事可紀,游賞白云觀者謂之會神仙焉。”⑥“白云觀”條補充了“燕九節”“會神仙”節日盛況,同時對白云觀“老人堂”和“亭園”進行了簡單描述。由于《燕京歲時記》著眼于歲時節令,對白云觀等文化空間著墨不多,因此未能就此展開。
在我國文學史上,《帝京景物略》是竟陵派散文的代表作之一。竟陵派是晚明重要的文學流派,以鐘惺、譚元春為代表,他們反對復古和模擬,提倡抒寫“性靈”,在文風上力求“幽深孤峭”。《帝京景物略》的作者劉侗“為人以千秋自命,不茍同于世”,是明末竟陵派的重要作家,其詩文“多幽古奇奧”⑦。于奕正“生而峻潔,喜讀書,性孝友”,“詩學竟陵,清韻然,蓋彼法之錚錚者”⑧。于奕正、劉侗與譚元春友善,其文學創作深受竟陵派的影響。
我國歷代就有城市風土的著述傳統,但這種著述傳統更多地帶有撫今追昔的意味。比如,楊衒之的《洛陽伽藍記》在洛陽佛寺的記載中滿懷吊古傷今的感慨。張岱的《西湖夢尋》在對杭州與西湖的追憶中憑吊家國之滄桑。《帝京景物略》雖然編撰于風雨飄搖的晚明歲月,但彼時大明江山仍在,作者筆下的“景物”仍然呈現著帝京之繁華。受編撰目的與個人文風的影響,《帝京景物略》體現出與《洛陽伽藍記》不同的審美旨趣。在劉侗、于奕正筆下,帝京的“景物”不是撫今追昔的符號,而是生活在城市中的人們游覽賞玩之地。因此,他們采取實錄的做法,對帝京的“景物”一一進行描摹。雖然書中也表現了作者對于明代社會、政治問題的關注,但字里行間更多地書寫的是世俗之樂與風雅之趣。這與竟陵派抒情求真、描寫求雅的文學主張相一致。全書雖然偶爾有隱澀奇奧之語,但大部分小品行文流暢,層次分明,描繪細膩,體現了竟陵派優雅雋潔的文風。
《白云觀》不是《帝京景物略》中最好的小品文,但管中窺豹,仍然能夠體現該書的文體風貌。《帝京景物略》作為小品文,最為人稱道的,是那些寫景的文字,比如書中的《香山寺》《定國公園》《白馬莊》等,都可以作為晚明小品文的典范來欣賞。《白云觀》寫景不多,但寥寥幾筆就勾勒出了白云觀之概貌。文章開篇云:“白云觀,元太極宮古墟。出西便門,下上古隍間一里,麥青青及門楹者,觀也。中塑白皙皴皴無須眉者,長春丘真人像也。觀右有阜,藏真人蛻。像假也,蛻者亦假也,真人其存歟?”⑨“麥青青及門楹者”非常逼真地寫出了游者對白云觀的第一印象。一個“及”字用字奇警,語言精辟簡練。而“中塑白皙皴皴無須眉者”,則簡約傳神地描摹了丘真人之塑像。同時,“青青”“皴皴”這些疊字增加了“觀”與“像”的形象性,富有表現力。只有作者身臨其境,親自游覽,才能寫得如此生動細膩,引人入勝。而“真人名處機,字通密,金皇統戊辰正月十九日生。有日者相之,曰神仙宗伯。年十九,辭親居昆侖。二十,謁重陽王真人,請為弟子。道成,而成吉思皇帝自乃蠻國手詔致聘……真人庚辰正月,乃北至燕……尋乞還,詔居大都太極宮,改從真人號,曰長春。真人每晨起,呼果下騮,其徒數十,徜徉山水間,日暮返。年八十時,北山口崩,太液池竭,真人曰:‘其在我乎?’七月九日,留誦而逝”⑩,則以凝練的筆墨,概述了丘真人一生之行藏。文字雖簡約,丘真人之人品風貌卻呼之欲出。與記述北京的同類型書籍比較,《帝京景物略》更具有可讀性和審美價值。
此外,《帝京景物略》有文有詩,文詩并茂,相得益彰。該書在每篇之后均附有景物詩,總量達千余首。這是劉侗的好友周損從五千多首詩歌中精選出來的。周損所選之詩,大多為名家觸景生情之作。比如《白云觀》就錄有莆田陳音《重九白云觀》、太倉王世貞《游白云觀遇鐘丫髻》、內江趙貞吉《白云觀》、肥鄉張懋忠《白云觀》、固始余廷吉《游白云觀》、黃陂蔡士吉《游白云觀》六首詩。這些詩歌,既豐富了全書的內容,增加了可讀性,又為后人留下了珍貴的資料,成為全書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①②④⑤⑨⑩劉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頁,第3頁,第199頁,第1頁,第198—199頁,第199頁。
③沈榜:《宛署雜記·序》,北京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⑥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北京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49頁。
⑦《麻城縣志》卷9,“耆舊志·文學”,1935年刊本。
⑧陳田:《明詩紀事》辛簽卷25,《續修四庫全書》第1712冊,第24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