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親切卻不為人知:續小強詩集《反向》讀后

/ 李晉豫

編 輯:孫明亮 mzsulu@126.com

1998年秋天，我讀大學三年級，第一次見到大一學生續小強，他那時剛從晉中來到太原，看上去并不像一個“文青”。我和他的第一次見面，是在山西大學主樓二層最北端的教室門口，說了什么已經完全忘記了。之后不久，在一次詩歌朗誦會上，他朗誦了晉中詩人陳瑞的詩，我們在臺下坐著，完全沒作好準備，突然，他抬高聲調，極大聲喊道:“馬——！”這是詩中的一句，把我嚇了一大跳。

據續小強說，在1998年秋天之后的一段時間，我們曾經在山西大學2號樓那間陰暗宿舍里長時間談論詩歌。我對那些情景印象模糊，但記得，當時有一本受歡迎的刊物《大學生》，中文系從93級到98級，只有兩個人在這本刊物上發表過詩，一個是93級的孟紹勇，另一個就是98級的續小強。我和這兩個人后來建立了親密的友誼。

到2001年年初的時候，續小強他們幾位辦的校園刊物《我們》印數已幾與本省某文學刊物扯平，他們約我寫一篇談詩歌的短文，那篇稿子后來和孟紹勇、續小強的稿子放在一個欄目里，有一點彼此壯膽唬人的意思。此后十多年間，孟紹勇去蘭州大學念了文學博士，續小強一邊辦《名作欣賞》一邊寫詩，辦刊寫詩都成了氣候，而我，則由那篇短文里自嘲的“詩歌的觀望者”變成了陌路人。

所以，當今年春節前收到續小強詩集《反向》的時候，當他要求我寫篇讀后感的時候，對我而言是多么尷尬的一件事。我屢次翻閱這本詩集，遲遲不能動筆。后來終于想清楚了，他要的不是一篇嚴格意義上的詩評。作為他詩歌旅程里某一段的見證者，我的發言或許更應該看作一次憶舊。

在《反向》封二，續小強寫道:“詩歌不是決心，不是苦難，而是生活的行動，以及行動的生活；也不是悲情，而是一種艱難的確證；或許，還不是貴族、歌手，或許，更像平民的異類，口吃的同伴。”我非常喜歡這段話，認為是他言辭懇切的經驗之談。我在十多年前那篇給《我們》的短文里說過一個看法，大意是，我的詩歌“像擺放在書桌左上角的盒子，看到它時感到溫暖和有依靠”。這與續小強對詩歌的看法有差別，但在一點上應該相通，就是，詩歌表達的是很個人的事，那些試圖承載更廣闊意義的做法是值得商榷的。

《反向》的編輯體例使我希望探究某種規律性變化的努力受到制約，時間在其中顯得毫無秩序，甚至也不是完全根據內容劃分的，這種體例或許僅僅和續小強本人的生命體驗有關。那些情景、情緒、事物和人，如同一粒粒秘而不發的種子，我在讀到其中某些篇什的時候，像看到續小強當年“生活的行動”，有小小的探軼興奮——這是熟悉導致的缺陷。

對更多不熟悉作者的讀者而言，我想說，這些詩歌提供了引發情感共鳴或形成默契的可能，比如對當下的無意識抗拒，比如感性和理性的博弈，比如執拗而殘忍的反省，比如對回憶的沉迷，比如孤獨的驕傲和惶恐……我驚訝地發現，這些詩呈現了一個更豐富的甚至是陌生的人生，像有一個秘密的朋友，糾結得如此親切卻不為人知。

但必須要說，《反向》的表達與我們概念里的“文青”式表達大相徑庭，是故作姿態、滔滔不絕地宣泄的敵人，這種表達更誠懇、更內斂、更從容、更令人回味。

如果讓今天的續小強再朗誦陳瑞那首詩，他或許不會那么大聲地喊了，更或者，他不一定有興趣朗誦那樣高亢的詩了。按照我的理解，一個對詩歌充滿綺麗幻想的青年，已經度過了最初戰戰兢兢的歲月，可以平視這高貴的文體，可以言由心生，駕輕就熟地從個體生命、冗雜生活中發掘詩意。這種變化，不是激情消退，而是日久彌深，自然、私人、充滿人情味。我愿意挑幾句出來:

外面的一切，排著長隊。/我只能慢慢地，慢慢地/為你尋找一次逃跑的機會

（《外面的一切》）

我要一直呆在交響樂的旁邊/不聽，直到死去

（《旁邊》）

我不難過/因為從來不害怕真相/只是偶爾會/為美而傷神。 （《你的病》）

我不屬于你，不屬于你的母親。以及曾經平靜的窯房/我為一種幽暗的使命獻身。在時間的沙子里/你是我篩出的最美妙的一個詞語。

（《反向——給我的女兒希希》）

這些句子里“我”的頻頻在場，并不會令人難堪，如同詩集里那些“給某某”“致某某”的詩句，并不意味著只是一次傾訴或交流。我相信，無論是寫作還是閱讀，我們選擇詩歌這種形式，等于選擇一次心靈的旅行，這次旅行是無目的的，所以抵達不同的河岸。旅行中遇到的形象、色彩和聲音，有沒有摔倒，會不會疼，都只通過各自的個人記憶重新確認。

詩集后記里有一句話，陳述續小強的閱讀觀，他說:“我迷戀一種與詩歌溫暖、親密的閱讀關系。”我把這句話同時理解為他的寫作觀。

續小強的詩，與恢宏的形式無關，與炫目的修辭無關，與高遠的想往無關，甚至與讀者無關，但一定是純粹的詩。與那些有志于隱喻、執著于生僻詞匯、坐在保衛森嚴的宮殿里發號施令的詩人不同，續小強的詩顯得樸實而無距離。我熟悉他描述的場景，知道他用詞的含義，對他的情緒能夠感受。從這個意義上講，《反向》的表達是無野心的、非功利的，對《反向》的閱讀是日漸麻木的日常生活里偶然的奢侈行動，是令人感慨、值得珍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