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筆記(五章)

馬屎菜

一把馬屎菜被我從花盆中連根拔起，一個月過去了，它們竟然還活著。

記得小時候，母親告訴我，馬屎菜救過太陽，所以曬不死。傳說，二郎神追趕太陽，要將太陽殺死，太陽無處可躲，就藏在馬屎菜下面，最后逃過一劫。為了報答馬屎菜的救命之恩，就答應不會將它曬死。

傳說歸傳說，但是馬屎菜曬不死，的確是一種事實。在老家，農人們在地里拔草，一般的野草，拔出來，將草根朝上，堆成堆，很快就會被太陽曬死。而馬屎菜，就必須將它們請出地外，堆在地埂上，甚至扔在大路上，否則，你很難將它們除掉。

馬屎菜不僅是出名的野草，還是一種美味的野菜。將鮮嫩的馬屎菜莖葉摘下，用清水洗凈，放在開水中焯一下，再用涼水冰一下，然后放上蒜泥、芝麻油、醋等調料，一道涼拌馬屎菜便新鮮出鍋。或者將馬屎菜放在鍋里蒸一下，然后涼調，吃起來也很可口。

馬屎菜可清熱解毒，富含維生素，是夏季降溫下火，調理胃口的絕妙小菜。在農村，以前馬屎菜常被用來喂牛、豬、雞、鴨等家畜家禽，牲畜們吃了，健壯而活潑，作為人，借鑒一下動物們的食譜，也未嘗不可。

我租住的房屋樓頂上有兩個大花盆，閑來無事，就買了幾棵辣椒種了進去，長勢良好。我每天晚上澆一次水，怕太陽把辣椒曬死。不幾天，花盆里竟長出密密麻麻的馬屎菜來，望著綠油油的馬屎菜幼苗，我不禁納悶，從哪里來的馬屎菜種子呢？而且發芽率這么高？我不忍心將它們拔掉，就任它們長下去。

一個禮拜之后，我突然發現，花盆里的局勢有點控制不住了。馬屎菜伸長了莖葉，將兩棵辣椒狠狠地包圍起來。我當即決定痛下殺手，為了早點吃上辣椒，我必須把馬屎菜請出花盆。我一棵一棵地將馬屎菜拔了出來，并順手將它們扔在樓頂上。

要知道樓頂是水泥混凝土澆筑的，沒有一點泥土，我想，馬屎菜早晚要被太陽曬死了。之后，開始忙了起來。每天晚上十點，我拎著水桶上樓，給辣椒澆水，來不及看一眼，就匆匆下樓睡覺了。

一個多月之后，我到樓頂收前夜洗的衣服。下樓之前，我低頭看了一眼那個種著辣椒的花盆，意外地看見花盆旁的一堆野草，是馬屎菜，它們的根裸露著，竟然還活著！像一個個懶洋洋的流浪漢，躺在樓頂上，曬著毒辣辣的太陽。

我決定把馬屎菜們請回花盆，哪怕少吃幾個辣椒，我尊重這些太陽曬不死的馬屎菜們，像尊重那些歷經磨難而堅貞不屈的英雄們。

老 蓮

其實我想說的是蓮蓬，不過是去年的。

在去隋唐遺址植物園的路上，我就想著摘一朵新鮮的蓮蓬，當作禮物送給朋友。可是去的太晚，水邊的蓮蓬早已被人摘完，甚至蓮葉都被他們摘下，拿去玩耍了。

臨近傍晚，天色一點點暗下來，我們沿著湖邊的石子路走著，遠遠地望見一朵碩大的蓮花，白色的花瓣，簡直可以和梔子花相媲美。一湖蓮葉之上，一朵白蓮花迎風而立，我又想起了很多年前在一個小花園中，曾遠望一朵白玫瑰迎風盛開，那種美好的感覺，在此再次出現。

世間的事物，不只是有美女俊男，不只是有畫家筆下的美麗圖畫，最美好的應該是大自然本身。正如一湖蓮葉，這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或紅或白，都是美好的。

最美的當屬蓮蓬，蓮花凋落，蓮蓬初長，由青綠變黃，直至秋末，嚴霜之后，蓮蓬一點點變黑，先是毅然堅持挺立的身軀，冬天到了，一場雨雪，一陣朔風，包括蓮葉、蓮蓬，全部俯首折腰，掉進不算深的水塘里。而蓮蓬卻不會爛掉，尤其是蓮子，變黑變硬的蓮子，竟然能夠在泥土中千年不腐，可謂神奇。看到一則史料，有人將出土的蓮子敲裂，栽種到水塘里，不幾年，一大片荷塘生機盎然。

沿著植物園的水塘行走，忽然看見一團黑，烏黑的顏色，浮在水面上，我彎腰撿起，一看，竟是一只老蓮蓬。這是去年的蓮蓬，在今年蓮花開放的時節被我打撈出水面，仔細看，蓮蓬內竟然還有兩顆堅硬的蓮子，朋友很興奮，摳出一顆，拿在手里把玩。

仔細端詳，老蓮蓬的確很美，即使是沒有蓮子的空巢，也有著歷經歲月滄桑的美感，烏黑的顏色，樸素的造型，拿在手中輕盈而有穩重的身體，我不由得贊嘆其老蓮之美了。

記得畫家陳洪綬就自號老蓮，在他的畫作上，就署著“陳老蓮”三個字。可見，畫家也有著和我一樣的心境。

又想起我腳下的公園，建立在隋唐遺址之上，是否在這方泥土的深處，也靜臥著一朵隋唐時的蓮蓬，竟睡著一顆隋唐時的蓮子，等待我們后人來挖掘，以再現隋唐的荷風雅韻？

這樣想著，我手捧蓮蓬，和朋友一起走著，天色很快暗了下來，植物園陷入一片黑夜。

菖 蒲

那是洛河灘上的一片綠意，長在淺水中的植物，有著奇怪的花序。

看到它，我忍不住挽起褲腿，走進水里，折下一支，放在筆筒里，成為朝夕相伴的物品。

可是我很久之后才知道它的名字，菖蒲，多么詩意的名字，古人曾多次吟詠過的植物。“蓮子房房嫩，菖蒲葉葉齊。共結池中根，不厭池中泥。”（唐·曹鄴《樂府體》）“我有萬古宅，嵩陽玉女峰。長留一片月，掛在東溪松。爾去掇仙草，菖蒲花紫茸。歲晚或相訪，青天騎白龍。”（唐·李白《送楊山人歸嵩山》）兩首不同風格的詩句，卻同樣表達出對菖蒲的喜愛。

是啊，“花紫茸”的菖蒲生在水邊，形狀似劍的葉子，連片生長，成一大片綠。遠望去，是河灘上的一道亮麗的風景。到了開花時節，菖蒲長出肉穗狀花序，像一根紫色的小香腸，煞是引人注目。采摘花序而歸，將之放入花瓶中，自然風干之后，可以當做插花的點綴。

洛河是一條古老的河，洛河大堤之上，連綿數十上百里的洛浦公園，有牡丹盛開，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河堤之下，遍植垂柳，春來柳先綠，兩岸盡顯婀娜姿。而到了秋天，洛河灘上大片蘆葦隨風搖擺，風中的蘆葦，成為人們賞秋感懷的對象，而菖蒲，卻一直默默無聞地生長著，無人問津，也不氣餒。

我想，從久遠的古代開始，洛河灘上應該就遍布菖蒲的身影了。因為其根莖可做香料，亦可入藥，無疑會成為先民們采摘并食用的對象。而歲月變遷，朝代更迭之后，菖蒲逐漸被世人遺忘，名貴的香料如沉香、薰衣草等被世人看重，古老的中藥材也逐漸被西藥制劑取代，傳統的事物漸漸遺失，在歷史的長河里湮滅無聞。

而菖蒲，卻不比牡丹遜色，其花不如牡丹雍容、華麗和大氣，但也有其一種清香。菖蒲之美，在于其生生不息的頑強生命力，雖為草木植物，毫不自卑，兀自在洛河灘上生長著，等待著那些有心人走近它，并珍惜它的美麗。

自然的就是最美的，看著筆筒里的一支風干的菖蒲花序，我想再次前往洛水之畔，找尋那一片菖蒲組成的風景。

仙人掌

仙人掌是作為禮物買的，買回之后卻一直放在住處，直到腐爛而死。

其實我是看上了花盆，陶瓷花盆，素白的表面，四朵紅玫瑰，花開燦爛。兩顆紅心，三個英語單詞：“I LOVE YOU”，一圈點綴有幾顆紅色的心形圖案。

那時情人節剛過，給女友買的九支紅玫瑰，還養在花瓶中，但是我已經確信玫瑰花的干枯。于是，我想到買一盆仙人球送給女友，期待愛情的長久。

都說仙人球是耐旱的，比較好養。我便詢問賣花的女人，仙人球多久澆一次水？女人說，一個禮拜澆一次就行，我便十分聽話地付了錢，捧了仙人球回家。

仙人球擺在客廳里，十分好看，其實還是花盆好看。之后，我和女友忙著上班、下班，生活平淡如水，我們的感情一如既往地平靜。仙人球似乎被我們遺忘了。

先是花瓶里水養的富貴竹現出衰敗的跡象，墨綠色的葉子一點點干枯，直至整個莖干完全變軟，耷拉下來，像個病弱膏肓的老人。六支富貴竹被我扔進了垃圾桶，玻璃花瓶被洗凈，放在客廳里，顯得空落落的。

我便開始擔心其他花草，一棵水養吊蘭，在臥室里，長勢還好。而仙人球依舊沉默不語，我遵循賣花女人的交代，一個禮拜澆一次水。可是我忘了自己住在一樓，租來的房子，采光不是很好，每天早上上班出門，掛上窗簾，直到下午七點下班回家，一整天客廳里幾乎見不到陽光。對于喜歡光照的仙人球來說，沒有陽光該是一件多么令人失望的事情。

最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了。過完五一假的那天晚上，我突然發現仙人球的表皮發黃，根部發黑，好像出了什么情況。我輕輕地將仙人球花盆端下來，用剪刀碰了一下變黑的部分，一股黑色的液體流了出來。原來仙人球內部已經完全腐爛，僅剩的外殼發黃干枯了，仙人球死了！

我只得將可憐的仙人球從漂亮的花盆中挖出，這才發現一個致命的問題，仙人球并不是真正種在陶瓷花盆中，而是種在一個黑色的塑料軟盆中，直接將塑料花盆套進陶瓷花盆中，又在表面灑下一層沙土，看起來就像種在陶瓷花盆中一樣。

可憐的仙人球，一無光照；二無理想的居所，看著漂亮的陶瓷花盆，無法扎根；三無澆水也不行，塑料軟盤不透氣，不利于水分吸收。

仙人球之死，我的責任很大，我過于相信賣花女人的話，被漂亮的花盆所蒙蔽。

現在，空花盆依舊漂亮地擺在客廳的角落，要不要重新栽種一棵仙人球進去？我在考慮。

瓜葉菊

剛看到瓜葉菊的時候，我并不喜歡。因為不知道它的名字，只看到肥大的葉子，不算漂亮的花骨朵，實在不能讓我心動。

同行的老師卻看上了這種花，他很快地掏錢，買了兩盆，顏色不同的瓜葉菊就這樣被帶了回來。女人天生喜歡花卉，單位的女同事一看見瓜葉菊很激動，就搶了一盆放在我們辦公室里。這樣，買花的老師一盆，我們一盆，瓜葉菊被我們瓜分了。

買的瓜葉菊共兩種顏色，一盆粉色的被老師拿去，我們留下了寶藍色的。女同事看著花盆有點小，就迫不及待地給它換盆，當時是三月初，天氣還有些冷，好在辦公室開著空調，室溫保持得不錯，瓜葉菊很快適應了新花盆，長勢更好了。

剛買回來的瓜葉菊，滿盆花蕾，只有三五朵花開著，我仔細數了數，一朵瓜葉菊竟有13片花瓣！13片寶藍色艷麗的花瓣簇擁著花心，很奪人眼球。不幾天之后，所有的花蕾幾乎同時綻放，遠遠望去，整盆的寶藍色花朵仿佛一顆顆寶藍色的鉆石，讓人心生歡喜。冬末春初的寒意似乎被瓜葉菊盛開的花朵擊退了，春色滿園，從這一盆瓜葉菊身上得到了體現。

其實瓜葉菊除了花朵好看，更主要的是它的葉子，因為它的名字就是來自于形狀奇特的葉片。它的葉子有長柄，葉大，心狀卵形至心狀三角形，葉緣具有波狀或多角齒。形似葫蘆科的瓜類葉片，故名瓜葉菊。

買花的老師當時臨近退休，對同事們有一種難言的不舍，他總想著在退休之前把更多的快樂留給大家，所以買花送花就成了他的一種“陰謀”。我因為來單位的時間較晚，所以還不能完全體會到同事之間的那種十多年累積的情誼。但是從瓜葉菊身上，我仍然能看到老師的那種豁達和深情。

一個多月之后，瓜葉菊的花期過去，僅剩下綠色的葉子成為最后的點綴。又過了一個月，這座城市真正的春天到來，到處都是春暖花開的景致，瓜葉菊被同事們不由自主地冷落了，它悄無聲息地變黃，最后干枯了。

又過了兩個月，那位老師年滿六十歲，光榮退休了。在歡送會上，我很想講一講瓜葉菊，但是一想到它干枯的模樣，心里忽然難過起來，終于沒有提及。